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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位人類學者的遠距離鄉村建設

作者:陳曉舒  來源:正午故事  更新時間:2016年04月13日

一位人類學者的遠距離鄉村建設

2016-04-10

原題為《蓋一座媽祖廟》,此為完整版。感謝陳曉舒和陳進國兩位老師圖文授權。

 

回到故鄉時,陳進國已經像個熟悉的陌生人。

陌生人要想進入外碧村,並不容易,需要坐大巴車到福建永春縣城,再包上一輛車沿著山道盤旋而上,山道一邊是山,一邊是溪。陳進國的老家就在半山腰。

六年前,外碧村幾乎沒有人認識陳進國。他兩三年才露一次面,戴著一副深度眼鏡——對於村裏人來說,戴眼鏡約等於有文化。村民們和陳進國交談,感覺他說起話來文縐縐,好像更習慣說普通話而不是方言。再進一步,他們發現陳進國的手很小,“幹農活的都是粗糙的大手掌”,有外碧村人說著就伸出黝黑的大手。

陳進國是外碧村學歷最高的人——博士後,他中學就離家在縣城讀書,如今在中國社會科學院世界宗教研究所任職,他是《宗教人類學》的主編,當代宗教研究室主任,研究方向是民間宗教。

外碧村

2010年春節前,陳進國第一次帶著太太兒子回到外碧村,他想帶他們看看自己出生的老家。老家有呼吸不完的新鮮空氣,每到下雨天,山裏就籠罩著一層薄紗般的霧氣。山上種有蘆柑樹,但自從村民們紛紛進城務工後,大片的果樹就荒廢了。村子裏到處都是山澗水涓涓而流,過去老人們稱外碧村為“外八坑”,因為八條山澗匯入溪流,順流而下一直漂出外碧村。村民們稱這條溪流為“碧溪”。

碧溪的下游有座宮廟,正對著陳進國的家宅,村裏人喚做“水尾宮”。陳進國依稀記得小時候,宮廟裏每年都會舉行“賽佛”,村民們組隊抬菩薩,誰搶先抬進宮門誰就獲勝。從老人們的口中,陳進國得知,這是一個“求子”的信俗,是一個人能否“發”(閩南話)的兆象,所以村裏適齡的年輕人都很熱衷。

臘月27日傍晚,陳進國來到“水尾宮”。他走過了國內外許多廟宇,家門前的這座宮廟卻沒有認真瞭解過。陳進國拿著數碼相機邊走邊拍,宮廟看起來不大,閩南傳統的紅磚厝,廟正中的橫匾上寫著“陳坂宮”,再往裏走,主殿供奉正乙天師、司馬聖侯(張巡)、聖祖金仙、張聖真君等神明。而陳坂宮的對岸,就是最早可能從廈門丙洲遷來外碧村開基的陳氏宗族。

陳坂宮看起來香火並不旺盛,臨近過年也沒有人來人往,陳進國看到牆上張貼著2009年度的收支明細,陳坂宮這一年收入三萬多元,支出兩萬多元。而2008年度的香火錢也差不多如此。

看到有人參觀,廟首李文峰、劉金吉迎了出來。李文峰、劉金吉是村子裏的熱心人,原來陳坂宮不是現在的格局,而是順山勢而建,因水電站的興建,徹底改變了陳坂宮周邊的地形地貌,2004年,李文峰、劉金吉等帶領廟裏的人重建,成為今天的格局,坐西朝東,面朝碧溪來水。

李文峰、劉金吉等帶陳進國到廟外左側參觀觀音石像。他們頗為自豪地介紹說,這一石像是廟首們主導修建的,修建聖像的那一年,外碧村的新生兒幾乎都是男丁。這是送子觀音的神佑。他們還參觀了宮廟的後面,過去那裏曾經是一條很深的山溝,龍門灘四級水電站的興建,改變了這裏的地形地貌,山溝被填平,成了一大片空地。

天色漸暗,陳進國留下一張帶有“世界宗教研究所”字樣的名片,匆匆告別。正是這張名片,讓陳進國與陳 坂宮從此結下了不解之緣。

古書上的外碧村

 

外碧村有兩千多人,村裏有李、陳、劉、王四大宗族,他們在這個村子裏生活了幾百年,互相之間早已沾親帶故。李文峰和陳進國也算得上是遠親。

但現在,村子裏的常住人口只有三分之一,大多是老人和婦女小孩。在這個封閉的小山村,年輕人都想闖出去。早年間,下南洋是一條出路,村裏光華僑就有上萬人。現在,外地打工是條出路,像陳進國一樣求學,也是一條出路。

出走的村民都成了村子裏的熟悉的陌生人,村民們稱他們為“鄉賢”。對於大多“鄉賢”而言,外碧村只是表格上的祖籍。

村裏人和散落各地的鄉賢保持聯絡的方式非常具有閩南特色——重建宗祠或家廟、重修族譜、共同祭祖等。這種“祖先崇拜”是閩南鄉村從未間斷的信仰。每年清明節、七月普度、除夕過年,外碧村家家戶戶都會到本姓氏的祠堂祭祖。

陳阪宮的年度慶典

在村子的歷史上,有過不少小廟,有道教也有佛教,甚至也有基督教。每當村子裏有紅白事,都會請來道士主持,村民們也會主動上門幫助。現在,這些廟觀隨著信仰變遷或時間推移,都已被毀或廢棄了,只有為數不多重建的,如後厝劉氏祖厝邊上有公壇供奉盤古公。

自從陳坂宮重建後,它就肩負著延續村子裏每年進香請火的傳統習俗,村裏大部分人都會參與,目的是保佑本村的“合境”平安。除此之外,宮廟還成立了獎、助學基金,獎勵考上大學或重點中學的村裏學子,每人兩、三百元不等。

廟裏的主事者們,稱廟首。就像李文峰、劉金吉、陳天生一樣,他們都是村裏的熱心人,願意“做善事結善緣”的人。

65歲的陳金寨就是其中之一。他的兒女都在外地成家立業,他們總擔心陳金寨在村子裏生活不便,想把他接到城市居住,但陳金寨更喜歡住在山上。從家裏的門廳望出去,是漫山遍野的樹木。春天他會去採摘茶葉,研究茶葉的發酵比例和口感的區別。閒暇時,陳金寨還自己制蜜餞,將蘆柑皮曬乾,製成點心。永春盛產佛手茶和蘆柑,但很少會有人像他一樣不為販賣,自給自足。

60歲後,陳金寨找到了新事業。他騎著一台摩托車,無比熱情地投入到陳阪宮的工作中,他也是廟首之一,他用新學的時髦詞稱呼自己的工作——義工。

但是義工並不好做。廟首們在陳坂宮不僅沒有一分錢收入,還常常往裏貼錢。陳坂宮重建後,每年的香火收入並不多。需要捐款時,廟首們自然排在前列。挨家挨戶化緣,又會遭受個別村民的冷嘲熱諷。逢年過節舉辦活動,廟首偶爾還要請人吃盒飯。

儘管在鄉村做功德、做善事不容易,但陳金寨還是沉浸在陳坂宮的工作中。每當兒子打電話回家找父親,母親總會說:“他幹他的事業去了。”

 

夜訪陳坂宮的數日後,陳進國正準備返回北京,幾位廟首突然來拜訪了。

廟首們看到陳進國“世界宗教研究所”的名片後,想著他應該能夠幫上陳坂宮。李文峰希望能夠做大陳坂宮,但現實情況是,陳坂宮香火不旺、化緣困難,維持自身運作尚且不易,更別提為村民多做善事。

陳進國想了一想,提出一個建議:在廟右側興建一個戶外的關帝聖像。關帝聖君既是武財神,也是忠義的象徵。在泉州地區,關帝聖像的香火非常之旺,也許這樣能夠吸引人們的香火錢。廟首們覺得這個建議很好,但是,修建聖像畢竟需要費用,該如何籌集?

面對這一實際的困難,陳進國想到,自己的弟弟、妹妹都在深圳做生意,也是外地“鄉賢”,能不能讓弟弟妹妹出錢,考慮用父母的名義,共同認捐這座戶外的關帝聖像?這樣不但可以給父母積“功德”,也算給父母和廟首們留個“好臉面”。家人們都表示認同,母親和小妹還提出,陳坂宮裏,觀音菩薩應該為大為先,關帝聖像不能超過觀音聖像的高度。

就這樣,在陳坂宮廟方的參與下,最終決定建造一尊 4.8米高的立姿拿刀關帝聖像。李文峰特意詢問了幾名風水先生,該如何擺放聖像的方位。得到的答復是:“如果聖像偏朝本村的水尾(風水的水口)的方向,將會更有助於吸引外來的香火。”

但是,這個建議在村裏受到了質疑。一些村落耆老說,這個方向對對岸的加蓮埔角落更有利,只有改變朝向,才會有利整個外碧村。議論聲越來越多,陳坂宮的廟首們拉上反對者,一起到宮廟裏解決問題。辦法是“神判”,拿兩片竹板,每片有一正一反兩面,在陳阪宮“天師伯”面前禱告,詢問是否支持現有的朝向安排,然後將竹板摔在地上。掉落在地上的竹板顯示一正一反,表示神明支持這個朝向。

即便如此,陳坂宮的廟首們還是選用了一個更為中性的方式,聖像最後的方位大約與碧溪河道同向,希望讓全村人滿意。

但是,沒過多久,村裏人又議論說,關帝聖像風格偏於粗曠,不夠秀美。經歷了這些事,陳進國的母親十分難過,她想不通為什麼會有這些議論,也覺得自己完全是沒事找事。關帝像落成祭典時出完太陽又下起了大雨,被視為“有錢水”的吉兆,於是村落耆老發話,平息了這一議論:“聖像講究靈不靈,不是講究美不美。”

陳進國雖然已經回到北京,但他一直關注整個過程,他第一次感受到鄉村公共事務的複雜性和多變性。他覺得,村落是一個命運共同體,村民們無非是希望藉助寺廟這個公共的平臺來發表個人看法,“假設捐贈者抱持著施恩者的心態行事,必然事與願違。”身為民間宗教的研究者,陳進國對這一切都非常的感興趣,他開始旁觀起陳坂宮信仰對家鄉變化的影響,以及村民們在廟宇建設中的態度。

 

2010年 5月,關帝像還在建造中,陳進國前往臺灣,參加新港奉天宮舉辦的“媽祖與華人民間信仰”研討會。

在入台之前,他曾向陳坂宮的廟首們建議,引入一尊媽祖聖像。陳坂宮的廟首們對此將信將疑——永春是個內陸地區,似乎不太需要拜媽祖,祈求水上平安。年長的陳金寨記得,在他小時候,陸路未通,每到快下雨時,村民就從山上挑著陶瓷、山貨和茶葉下山,裝滿一整船,等到大雨一來,就沿著碧溪開船到泉州的港口,將商品賣往海外。碧溪也曾經是海上絲綢之路的起點之一,也曾需要祈求水上平安。只不過隨著時間推移、交通方式的變化,這些都被漸漸忘卻了。

陳進國在歷史資料中發現,永春一帶在兩宋時期就存在海神通遠王的信仰,就在外碧村東岸的祖脈——五台樂山上,有一條連結泉州與莆田、福州的千年古官道,經過外碧村。元代以後,媽祖信仰在閩南興起,也漸漸傳播到永春。民國後,永春尚有幾座信仰媽祖的天后廟,包括碧溪的上游。1949年之後多被拆除,拜媽祖的習俗,已經融合到村廟的祭祀傳統中,以至於當代永春人多誤認本地沒有媽祖信仰傳統。

陳進國向廟首們說:“媽祖是世界文化遺產,引入一尊媽祖聖像,既能復蘇永春的媽祖信仰傳統,也可以增添陳坂宮的名氣和地位。”

廟首們認可了這一建議,但是再建造一尊媽祖聖像,又會是一筆開支,這筆錢從哪里來?陳進國說,近些年福建的莆田和泉州,都與臺灣媽祖廟有各種交流,臺灣一方通常都十分樂意贈送聖像給大陸。

陳坂宮的廟首們一聽,如果能從臺灣分靈,自然再好不過。陳進國許諾說,他會找機會向臺灣奉天宮的廟董提議。但他並沒有十足的把握,畢竟陳坂宮只是一個村級宮廟。

臺灣新港奉天宮的媽祖聖像是源于福建莆田湄洲島媽祖祖廟,明朝天啟年間就供奉於臺灣,清朝嘉慶年新港重建媽祖廟,嘉慶帝賜名奉天宮。相比陳坂宮,奉天宮修建得極其華麗,存留了臺灣各個歷史時期的風格,共四進三院,主殿供奉各種媽祖聖像,香火之旺,導致供桌上的粉面媽祖都已成“黑面媽祖”。

在陳進國與奉天宮廟董的約見中,對方爽快地答應了他的提議。

2011年 1月,陳進國再次前往臺灣,奉天宮廟方提供了幾種尺寸型號的媽祖聖像。陳進國轉告李文峰定奪,最終決定恭請一尊67公分的聖像,並擬定聖號為“開永媽祖”。

奉天宮專門為“開永媽祖”預定了一個專機座位,派總幹事等人陪同前往,直飛廈門。讓陳進國沒想到的是,陳坂宮的廟首們不但提前到廈門接機,還發動了永春縣城和外地的鄉賢們,組成了數十部車隊,浩浩蕩蕩開到了永春高速公路路口,迎接“開永媽祖”。迎神隊伍經過各個鄉鎮,一路燃放鞭炮。直到晚上六點,車隊才到達外碧村。村民們早就等候已久,這時各家門口都點起了鞭炮。

迎神之後,必須在擇日舉行一次媽祖的安座醮典,新迎請的神明才算正式入駐陳坂宮,陳進國建議村裏不如在那天搞一個開永媽祖廟的奠基儀式,地點就在陳坂宮廟後的空地上,能否建廟,日後再議。

 

陳進國蓋一座開永媽祖廟的提議,讓不少陳坂宮人深表疑慮。理由仍然是錢。興建一個宮廟需要太多的經費,陳阪宮一年不到四萬的香火錢,完全不可能承擔。

村子裏有人預言,新請來的媽祖聖像將給外碧村造成巨大的經濟負擔,宮廟又要到每家每戶徵收丁口錢了。不久預言變謠言,聲稱村民們被收走的錢,會讓廟首們拿去亂吃亂喝。這些謠言不但給廟首們造成壓力,還傳到了在北京的陳進國耳朵裏。

有村民找陳進國的母親閒聊,轉述了類似的聲音——一種冷嘲的口吻,批評不在場的他搞封建迷信,要等待他日後如何“收場”。

錢的問題,成為蓋廟最大的阻礙。

2011年 3月23日,開永媽祖安座醮典。臺灣新港奉天宮的董事長何達煌帶隊來到大陸,他此行又分靈了奉天宮的虎爺和媽祖的隨駕千里眼、順風耳等聖像。

當日永春下著大雨,陳坂宮的大型鑼鼓隊伍,在外碧村東西大橋橋頭靜候何達煌一行,然後再沿著外碧鄉賢——馬來西亞富豪李深靜捐修的劉京大道,慢慢迎請他們到陳坂宮,進入宮門。

在當晚的宴請活動中,何達煌與泉州富邦食品有限公司董事長吳富翔各自提出,捐款10萬元人民幣,用於興建開永媽祖廟。氣氛熱烈,本村兩名在深圳的鄉賢陳志祥、陳進財,借勢分別追捐各 1萬元人民幣,以示“挺禮”和“接禮”。廟首們激動壞了,有人立刻給在北京的陳進國打電話,形容這22萬元捐贈,就像一塊“大酵母”,一下子在整個外碧村擴散了。

就連在外地經商的外碧村各姓鄉賢,也紛紛委託長輩們“隨禮”。一個月後,陳坂宮財務公佈的收支榜單顯示,不算專門捐贈建廟的資金,這場開永媽祖安座立醮慶典光是捐資香火就達近13萬元。

錢的問題一下子有了眉目,那些原本擔憂經費不足的村民們,非常樸實地改變了態度,他們也都“隨禮”了。隨後幾年,當年隨禮的陳志祥,追加十多萬的捐款,又把他深圳的大老闆、永春鄉賢陳少華也引來捐獻了幾十萬元。

2012年夏天,總建築面積約 600多平方米的開永媽祖廟完成基礎性的框架。根據2012年 5月15日公佈的數字,開永媽祖廟的建設大概支出了60多萬元人民幣。這些資金都來自各地鄉賢、海外華僑、以及社會各界的捐款。

陳進國遠在北京旁觀這一切。在此之前,他沒想過開永媽祖廟真的蓋成了。但是,他覺得,蓋廟只是一個引子。比蓋廟更難的是,地方信仰傳統的喚醒和復蘇。村落有豐富的鄉賢和華僑資源,原有的社會網路如何得到有機的聯結呢?臺灣以民俗文化的創意帶動鄉村社區營造的經驗,能移植創新嗎?

 

開永媽祖入主陳阪宮後,廟首李文峰、劉金吉、陳金寨、陳天生等人,變得繁忙起來。

廟首們的第一要務是蓋廟,他們請來建築工人,夜以繼日地修建。從陳坂宮主殿側面可以直接進入媽祖廟的一層,沿著簡易樓梯上樓,就是媽祖的正殿。陳金寨告訴每個來訪者,樓梯、不銹鋼欄杆、殿裏供放媽祖的長案、八仙桌、香爐都是鄉賢捐贈的,從二層媽祖廟的石雕欄杆處,可以望見陳坂宮主殿的屋簷——這一欄杆也是鄉賢捐贈的。廟首們更是經常以身作則,像遠在深圳經商的劉金吉的公子劉福枝、近在泉州的陳金寨的公子陳清良,都先後捐獻了十幾萬元。

有了媽祖神像,廟首們決定每年正月初五抬著開永媽祖,巡遊永春各鄉鎮,祈禱平安。這就是“巡安繞境”。之所以選在正月初五,是因為絕大部分村民都在外地務工經商,只有春節才返鄉過年。

媽祖廟裏,供奉著從臺灣請回來的開永媽祖

2012年正月初五,開永媽祖在陳坂宮廟首和村民們的守護下,敲鑼打鼓出動,沿途放著大喇叭,經過了永春六個鄉鎮和縣城。開永媽祖走出了外碧村。隨後幾年,因奉天宮董事長何達煌的捐獻,外碧村及鄰村36個婦女組成的“天心聖樂團”哨角隊,也成立起來了。巡境的聲勢愈發浩大,陳坂宮的名氣在永春開始打響了,香火錢也漸漸多了起來。

2012年12月30日,在臺灣五福宮的邀請下,陳坂宮組織了21名村民前往臺灣參觀,並順道去奉天宮謁祖進香。這是廟首們第一次去臺灣,他們在五福宮偶遇了馬英九,劉金吉、陳金寨等人和馬英九在一起的圖片新聞,在互聯網傳開來,村民們說,陳坂宮火了。

回到外碧村後,陳金寨常常講起自己的臺灣見聞:“臺灣人見面就會問:你們是哪里來的?我們說是福建來的。他們就說:‘我們也是福建來的!’”

2015年秋天,陳坂宮決定前往臺灣奉天宮參加百年大醮,村裏有40多個人。禮尚往來,他們首次“回禮”了44萬新臺幣給奉天宮。這40多個人定制了統一的藍馬甲,仿造臺灣人在袖口上寫著自己的名字和職務,紅帽子上繡黃字:“福建陳坂宮開永媽祖廟”。他們還帶去了一個橫幅標語:“臺灣鄉親,您好!”

“那真是熱鬧啊,三萬多人參與,交通都癱瘓了。”陳金寨讚歎,讓他覺得更有面子的是,幾十個前來參加慶典的隊伍,奉天宮唯獨把福建陳坂宮開永媽祖廟的隊伍拉到了頭一個,和奉天宮排在一起。

陳坂宮果然越來越火,陳進國還找朋友幫忙,請了連戰、吳伯雄、宋楚瑜、王金平等國民黨大佬的題詞,掛在陳阪宮對面的山坡上,村裏的人再遠也能看見。

也有不少外地鄉賢看到了和臺灣的合作機會,“臺灣的各種技術都非常好,應該和臺灣人有事業的交流。”陳卓(化名)是外碧村拼出去的年輕人,他聊起過去,沒日沒夜的工作只想離開那個偏遠的老家,但這一兩年,因為陳坂宮的媽祖文化交流,聯合了不少鄉賢和臺灣人,陳卓開始想,是時候拼回去了。“我這一兩年回碧村的次數,比過去十年加起來都多得多。”他說。

陳進國很少參加開永媽祖廟的巡境和交流活動,他希望與陳坂宮保持可以遠觀的距離,“我不想成為一個主導者,村民們有自己的智慧,明白如何按鄉村的文化邏輯去行事。我希望能結一個善緣,做一個外碧人應該做的事。”陳進國在北京的家中,常常泡上一壺永春老茶,觀看陳坂宮的廟董們發給他的活動視頻。中國人的故鄉情結,在陳進國心中也在慢慢地變深了。

在閩南,外出的鄉賢,無論走到多遠,有能力的時候回饋鄉里,是千年不變的傳統。陳進國把開永媽祖廟當成一個種子,種在自己的家鄉,讓它發芽和自我培育。陳進國說,在鄉村營造的過程當中,更重要的是培養這個社區人的共同體觀念,留下可記憶的文化鄉愁,塑造出對家鄉的認同感,在這個基礎之上,使得鄉村的文化傳統,得以可持續性的發展,並有自身造血的功能。

 

村民興建開永媽祖廟時,陳進國聯繫了福建頗有影響力的慈善組織“廈門同心慈善會”,會長廣普法師捐助了5000元。陳進國想,不妨以村委會和陳坂宮董事會的名義,用這筆錢共同成立一個村級慈善會。這個想法得到了村委會和陳坂宮廟首的認同,畢竟陳坂宮過去就承擔著慈善的功能。

2013年 2月,外碧村成立“天心慈善會”,得到外地鄉賢的捐助兩萬多元。但是,陳進國在觀看廟首發來的視頻時發現,成立大會上,臺上和台下像兩個分割開的空間,“鄉賢們有關資助和推動本村文教事業的舉措,似乎遠沒有像修廟一樣,引發足夠的熱情。”

2013年春節,陳進國返鄉,陳坂宮廟首們招待他吃了一頓飯。飯桌上,幾位廟首展開了一場充滿火藥味的爭論,主題是陳坂宮參與做慈善是否符合時機?是不是該一心一意修廟?

對於這場激烈的爭議,陳進國的建議首先是,改變陳坂宮的組織方式。他倡議:“如果陳坂宮想要有後續的發展潛力,應當繼續完善並制定相應的民主管理制度和財務制度。”也就是說,所有爭論由磋商後民主投票解決。將來的陳坂宮董事會由選舉產生,並建議由村委會組成監事會負責監督。

陳進國參考臺灣的宮廟體制,幫忙草擬了管理制度,由廟首們統一修訂後,懸掛在陳 坂宮的牆上。原本希望按照選舉,從村裏選舉出 9名廟董,但選舉方案在村落各處爭執不下,最後廟首們決定,每個角落(相當於過去的各個生產隊)派出一名代表共同管理陳坂宮,這樣,陳坂宮一共有13名廟董。李文峰是董事長、劉金吉、陳天生是副董事長,陳金寨成為了總幹事。

根據新制定的財務規定,陳坂宮還配備財務和出納,把陳坂宮每年的收支明細公示給村民和外地鄉賢,每筆支出都要三人簽字。監事長由村支書兼任。

至於那場關於慈善的爭論,廟董們最後決定,每年抽取部分香火錢,用以“天心慈善會”(永春慈善總會天心基金)的運作,管理陳阪宮的資金和做慈善的資金分開。

2013年,媽姐誕辰1053周年之時,“天心慈善會”和陳坂宮共同舉辦了一次活動,表彰“孝慈楷模家庭”。他們把這種媽祖的愛心普及到周邊的鄉村,30戶孝慈家庭主要來自周邊鄉鎮的社區居民,外碧村只有 3戶。陳坂宮的義工們發出了邀請函,但不少“孝慈家庭”沒有來參加活動,“他們以為是要錢的,不敢來。”陳金寨說。直到參加的人回去後,告訴沒來的家庭,這不是要錢的,是送錢的,送了 800塊錢。

除了評選孝慈家庭外,廟首還集體特意跑到泉州去觀摩“乞龜”。這是媽祖廟的一種公益民俗活動,用捐款買來大米,分裝成 5斤的袋子,再疊成福龜的形象,進行開光儀式後,人們都相信乞回福米,可以保家平安。陳坂宮買來了5000斤大米,分裝成1000袋,在活動結束後,便分發給周邊五六個村子的老人們。現代的交流工具也發揮了作用。外碧村“開永媽祖文化”微信群,把鄉賢的愛鄉熱情調動起來,捐獻了“乞龜”費十幾萬元,成為了天心慈善會的經費來源。

外碧的鄉賢陳劍虎,是當地大型超市的老闆,他在同學陳進國的建議下,把他的員工變成了義工,組織了“永春慈孝文化促進會”,每年在陳坂宮舉辦“永春慈孝文化節”。鄉村慈善結合信仰,就這麼慢慢被帶動起來。陳坂宮的慈善經費越來越寬裕,他們開始在重陽節、過年時節給本村70歲以上及周邊的鄉村80歲以上的老人們,分發福米和油,評選各村落的“孝心少年”,獎勵本村的大學生、貧困中小學生。陳劍虎也捐出自己用心搜集的溪石,擬在開永媽祖廟的山坡籌建慈孝文化園,把閩台的慈孝俗語、諺語,請福建的書法家寫出來刻上去。外碧村的公益慈善活動,也連續寫進當地鄉鎮的政府工作報告。

陳進國說,這只是“剛開始”,希望也是一種蝴蝶的效應。他自覺地把這種參與的過程,視為鄉村人的文化自覺和“文治構建”。他總結道,第一步建廟只是喚醒和發明傳統,弘揚良善的民俗文化,凝聚社區民眾和鄉賢的文化認同感,第二步是通過公益慈善喚醒鄉賢愛故鄉的自覺能動性,也讓儒家樸素的慈孝文化固本培元。現在,陳進國號召大家做第三步,在村落的華僑名居——福安堂,建一個鄉土記憶館。在地鄉賢陳劍虎、陳天生,開始廣泛地收集十裏八鄉的宗族族譜、華僑信件、教育資料和生產生活用具,甚至是結婚照、田契和廟宇碑刻等。這個鄉土記憶館將成為一個文化記憶的載體,鄉村旅遊文化的展示平臺。

最近的喜事,泉州市長、副市長、永春縣長專門到外碧村考察水利建設,政府要將外碧村納入河流整治和美麗鄉村建設的大規劃,村民們看到了改變故鄉的希望。他們開始憧憬一個“外碧夢”,政府可以投入資金,利用“海上絲綢之路起點”碧溪的迷人風光,做水利低壩、濕地公園、觀光農田,建鄉村文物徑,打造閩南歌謠路,發展觀光休閒農莊,村民們可以開鄉村客棧和農家樂,外碧村也就能找到一個結合生產、生活、生態的產業。

從鄉村社區的文化構建入手,讓社區人如何動起來,這也是陳進國從臺灣、日本的社區總體營造中看到的成功經驗。他和鄉賢們都期盼,外碧村不再變空,還會有更多的人回來。

陳進國在外碧村收集了各種關於歸國華僑的物件,將來它們會展出在鄉土記憶館中

2016年 3月25日,陳進國參加了一場在北京《十月》文學雜誌的研討會,名為“回饋鄉村,何以可能”。研討會的由頭是網上瘋傳的一篇文章《一個農村兒媳眼中的鄉村圖景》。對於這篇文章,陳進國哈哈一笑:“文章寫得很感人。但這是悲情主義的,個體家庭的命運不能移情為鄉村的問題。”

“那您更認同哪種回饋鄉村的方式?”我問。

“建設的。”陳進國言簡意賅地回復。

  

所有圖片,由受訪者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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