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仔樓與中式祠堂
2017-04-12
華僑是穿上洋裝的中國人,番仔樓則是南洋門樓遮蔽下的傳統大厝。表面上,華僑是一個思想先進、作風洋派的群體;骨子裏,他們比任何人都因循守舊、執著於傳統……
石獅市後杆柄村的楊家大院是當地有名華僑建築,清末民初泉州的海外華僑發達了以後,首先要在家鄉修建樓房,以此光宗耀祖。
泉州位於東南沿海,宋元時期為東方世界第一大港,明清時期就形成了移民海外的“過番”傳統,近代以來更有百萬人口僑居東南亞,是中國接受異域文明的前沿地帶。閩南人還是最重視宗族的族群之一。甘滿堂先生在《福建宗祠知多少》一文說,根據2015年8月的普查,福建省宗祠總數13272座,平均每萬人擁有3.59座,排名均為全國第一。按地區排名,每萬人的宗祠擁有量龍岩地區8.6座,漳州地區4.9
座,泉州地區3.6
座;如果按縣級單位排名,冠亞軍分別為南靖縣552座、安溪縣511座……這說明客家人與閩南人,祭拜祖宗的狂熱在全國數一數二,遠高於內地省份的族群。
閩南人稱外國為“番”,外國人就是“番仔”,外國建築就是“番仔樓”。閩南地區的傳統民居別具一格,紅磚、紅瓦、翹簷,是一種當地稱之為“皇宮起”的院落式大厝;歸僑們所建的番仔樓,多為外廊式、有樓層、正立面簷口加山花,是一種流行於東南亞地區的殖民地建築。
20世紀上半葉,歸僑們挾其強大財力,把東南亞地區的建築樣式帶回閩南。一時間,番仔樓如雨後春筍,在城鄉各地拔地而起;商住兩用的騎樓,縱橫成街,嵌入了鬧市中心;而學校、醫院、公園和體育場等嶄新的公共建築,也星羅棋佈,遍地開花。這場半個多世紀的歐風美雨,終於讓積澱千年的泉州建築景觀發生轉變,點染上濃重的南洋色彩。
每一棟建築裏面,都住著人;每一種建築形態,都體現了主人的身份和觀念。番仔樓攻城掠地的背後,象徵著華僑的社會地位扶搖直上,成為顯赫的群體。番仔樓的居民,與傳統紅磚大厝裏的居民經歷不同,生活方式不同。這種中西混搭的建築奇觀,還告訴我們,僑鄉泉州在西化——現代化——的道路上走得特別遠,傳統文化已經分崩離析。
有意思的是,當我們凝視僑鄉的家族建築時,卻看到一幅停滯的圖景。所有的宗祠都沿襲著傳統樣式,紅磚紅瓦,低矮的翹簷,前後二進或三進,正廳供奉歷代祖宗神主牌。最別致的陳埭回族丁氏大宗祠,也僅在內部平面結構做些變動,暗藏一個“回”字,外表上與漢式宗祠無異。事實上,泉州地區的宗祠建築新意不多,結構大同小異;家族之間,比拼的重點集中在門樓、山牆和屋頂的裝飾彩繪上面,極盡雕飾工藝之能事。看上去,一座座俗豔燦爛,仿佛頭頂插滿鮮花的村婦。幾乎所有的泉州宗祠,都是在華僑積極參與下重建的。他們或大力倡建、或親自主持、或積極捐款,複以極大的熱情年年謁祖進香,弘揚姓氏宗祠的社會影響。他們為什麼沒有利用自己的話語權,把西洋風格融入祠堂建築?泉州地區數千座宗祠,竟然沒有一座被西洋文化改變,的確是一個值得深思的問題。我注意到,閩南地區不僅宗祠,還有無數宮廟,也成功地抵禦了西洋建築文化的入侵,保持古老的樣式。
建築乃社會意識的表現。我猛然發現,華僑身上具有鮮明的兩重性,除了我們熟知的革命、現代、開放之外,還有保守、傳統、落後的一面。要探究這問題,還是要從近代華僑的歷史和文化說起。
農曆六月十五,泉州百姓聚集石鼓廟上香祭奠順正王王相,相傳他曾助鄭和下西洋,因此深受經常出海人們的崇拜。
泉州是中國的重要僑鄉。根據2007年福建省僑辦的統計,閩籍海外僑胞1264萬人,其中泉州籍750萬,接近泉州市的常住人口。泉州人多地少,海洋文化發達,明清以來就不斷有居民移民海外,但明清統治者視海外僑胞為叛國的棄民、罪犯,禁止回國。
中國人移民海外的自由,是因為歐美列強需要廉價勞動力,對清政府施加了強大壓力而獲得的。根據1860年《中英北京條約》、1868年《中美天津條約續增條款》,華僑被允許自由出入國境,閩南地區開始出現出國潮。1893年,清政府議准駐英大臣薛福成的《請豁除海禁招徠華民疏》,正式廢除海禁政策,海外華僑首次獲得合法身份。1911年清朝滅亡,民國創立,是一個重要的分界線。此前的華僑雖然富裕,但是自卑、低調,千方百計攀附鄉紳官僚,模仿後者建造傳統官式大厝。典型的例子是南安市官橋鎮漳裏村的蔡氏古民居。從1862年到1911年,旅菲華僑蔡啟昌、蔡資深父子歷時46年,建造起一個包括16座建築的龐大群落,全部是傳統紅磚大厝,外來元素非常罕見。宏大的紅磚大厝,加上買來的一個資政大夫虛銜,蔡資深才算衣錦還鄉。
林路是新加坡華僑,從事建築行業,1908年親自設計了南安市省新鎮滿山紅村老家的房屋。當地流傳一句民諺說:有林路富,無林路厝。意思是找得到比林路更富的人,但是找不到比林路厝更好的房子。可想而知,他建造的依舊是閩南官式大厝,但是在某些局部,添加了一些西洋元素,例如書院的後進為二層閣樓,出現了二層六角形角樓的護厝。
南安華僑名氣最大的無疑是黃奕住。他出生于南安市金淘鎮,家境貧寒,從小失學,挑著剃頭擔子行走於鄉間;17歲那年,懷揣家裏變賣祖產湊來的36個銀元下南洋。起先,他在新加坡、印尼三寶瓏走街串巷,幫人理髮;有一天突然扔掉剃刀,改挑貨擔,售賣食雜。漸漸地,雜貨擔變成了地攤、固定攤位、店面、公司、跨國集團,最後他躋身印尼“四大糖王”之一。黃奕住是白手起家終成巨富的華僑英雄。泉州人說:要致富,學阿住。
我在金淘鎮用過午餐,打聽黃奕住的老家。一位正在用餐的小夥子熱情地說,黃奕住的八卦樓,很近的,過橋就是。黃家後來搬到鼓浪嶼,房子都荒廢了。
的確都荒了。路邊一道低矮的圍牆內,黃奕住的老宅正在默默腐敗,雜草叢生。裏面有兩棟風格迥異的建築:一座是1907年建造的紅磚大厝,已成危房,屋頂坍塌;一座是1912年建造的番仔樓,又稱八卦樓,保存還算完整,二層,百葉窗,透過門縫看到裏面正在養雞。
黃奕住的這兩棟房屋,讓我們感受到時代對於建築樣式的巨大影響。1907年,黃奕住的事業剛剛起步,他照例匯錢回鄉建厝,此時華僑的社會地位較低,以模仿當地鄉紳的豪宅為榮。辛亥革命中,泉州光復以華僑為主力,孫中山甚至表彰“華僑為革命之母”,所以黃家1912年再建新居,就標新立異建了一座番仔樓,以身為華僑自豪。
浦後惠澤尊王王府修建得富麗堂皇。在泉州,僑眷是求神拜佛的主力,每年花費大量財富
建廟祀神,做醮祈福,幾乎所有的廟宇、宗祠,都是在華僑與僑眷積極參與下修建的。
泉州文史專家陳泗東先生著有《幸園筆耕錄》一書,其中有一段記錄舉人陳仲瑾的議論,生動地概括了近百年來華僑與紳士地位的消長變化。陳仲瑾對作者說:“戊戌變法(1898年)之前,泉州華僑敬重紳士,巴結紳士。南安南廳村菲僑林露(疑即林路),營造巨屋,人稱‘有林露的富,無林露的厝’。對泉州當時的翰林陳蓕仁、進士黃謀烈,非常奉承,多方設法與他們結親。……其時紳士尚恥與華僑論婚嫁。戊戌變法之後至民國十六年(1917)前,泉州華僑逐漸與紳士平起平坐。我于1912年全家去印尼,路費是黃仲訓送的,途經新加坡,船上被人欺辱,陳嘉庚欲代出面交涉,我婉謝了。僑居數年的費用,全由陳烏生、蔣報企等承擔。其時華僑多與紳士論婚嫁,女兒嫁到紳士家需多陪嫁妝奩,而紳士之女兒尚不大肯嫁給華僑,如蔣報企之女嫁舉人某為媳,陪嫁房子一座。進士林罛鶴亦肯娶華僑之女為媳了。又紳士紛紛出洋旅遊,到處有同宗華僑送程儀,謂之‘打蕃客的秋風’。數月歸來,餘款一般可建一座二進三間張的中型房屋。……在這段期間,窮教員很多娶到華僑之女為妻。民國十六年以後至解放前,為紳士巴結華僑、勒索華僑的階段。”
清末民初,正是華僑與紳士平起平坐、分庭抗禮的轉折時代,泉州的番仔樓開始出現,像是華僑的獨立宣言。
黃奕住在南安老家建了兩座房屋,但他1919年回國時,在廈門投資了160多處房地產,同時把母親和妻兒都接到鼓浪嶼定居。像許多華僑一樣,他有兩個家,正室是老家南安的王時,在印尼三寶瓏還有一個名叫蔡韁娘的妾。王時原來是童養媳,成婚後帶著孩子侍候公婆,閩南人把這種留守老家的僑眷稱為“番客嬸”。移居鼓浪嶼時,黃奕住與王時的女兒黃萱只有10歲。
有意思的是,黃奕住一生大力資助現代教育,卻不讓黃萱接受大學教育,而是延請名師至家,輔導女兒接受傳統教育。日後,國學根底深厚的黃萱,作為史學大師陳寅恪的得力助手為學術界敬重。暴發戶黃家,兩代就完成了“貴族化”,躋身書香人家。
民國初年,閩南地區戰火頻仍,先是北軍(北洋軍閥)和粵軍(廣東革命軍)展開拉鋸戰,接著北洋直系與皖系兵戎相見,此外還有集兵匪於一身的大小“民軍”魚肉鄉里。住在鄉間的富裕僑眷,常常被土匪綁票勒索,很不安全。許多華僑像黃奕住一樣,在老家建造一幢大厝光宗耀祖,另外還在鼓浪嶼購置房產,全家移居到口岸城市廈門,生活方便,接收“僑批”——華僑寄回的書信和金錢——也比較可靠。
泉州地區的番仔樓,絕大多數為外廊式建築,效仿的並非歐美本土的西洋建築,而是南洋建築——西方殖民者吸收東南亞民居特色而發展起來的一種建築樣式,又稱殖民外廊式建築。東南亞天氣濕熱,大量通透的外廊空間,遮陽避雨通風,非常實用。隨著殖民勢力的擴張,外廊式建築散播東亞各地,並於鴉片戰爭後進入中國,風行於各地租界。但這種建築不適合溫帶的寒冬,到了19世紀末就在中國退潮,許多租界紛紛改建西洋本土樣式的建築了。
讓人意外的是,外廊式建築在租界衰微之後,閩南僑鄉卻迎來了一個外廊式建築的高潮。目前所知,泉州地區最早的外廊式民居是建於1912年的陳光純宅,在泉州市區;最晚的建於1950年代。幾乎可以說,外廊式番仔樓是與民國相始終的一種閩南特色民居。而民國年間,也正是華僑作為一股重要的社會、經濟和政治力量崛起的時代。
清末閩南人下南洋時,東南亞地區是英、美、法、荷的殖民地,沒有形成民族國家,華僑們只想打工賺錢,養活家鄉的父母妻兒,然後榮歸故里。很多人一去不返,埋骨他鄉;很多人終生落魄,無顏歸國;一幢幢番仔樓記載的,只是少數勤勞致富、衣錦還鄉的故事。海外華僑孤立無援,既與當地社會疏離,又被滿清政府歧視,唯有鄉親和宗親聚一起抱團取暖,所以他們的眼裏沒有國,只有家鄉和宗族。他們為家鄉的公益事業踴躍輸款,鋪路造橋,修祠建廟,賑濟災民……這是他們終究要返回的家園。
為了推翻滿清政府,孫中山在海外華僑中組建同盟會。一盤散沙的華僑首次被一個政治目標組織起來,超越了地域和宗族。中華民國成立後,華僑的愛國情懷被激發出來,積極參與祖國的建設事務,在抗戰中出錢出力,成為一股國共兩黨都努力爭取的重要力量。
晉江市金井鎮石圳村,一個尋常的海濱村落,到處是新舊番仔樓。石圳是遠近聞名的僑村,全村人口2500多人,卻有近萬人在菲律賓、澳門等地謀生。村裏的李氏宗祠小而古雅,青石紅瓦,畫梁雕柱,脊簷飛翹,看上去富麗堂皇。一幅門聯曰:古地圳山天空海闊,宗祠重建子孝孫賢。祠堂下麵的廣場有座名為“峻山閱書報社”的二層外廊式建築,是旅菲華僑李連朝等人于1919年興建的福建第一個村級書報社,曾設有圖書閱覽室、乒乓球室、小醫室、調解公所(兼平民夜校室)等,深受村民歡迎。但眼下,建築的外牆披掛著十來條慶賀學子考上華僑大學、中央音樂學院的紅布條,邊上放著一塊“危房靠近危險”的警示木牌。
石圳村的華僑中學是由“成美小學”擴建的,每一座樓房、場館,甚至每張石椅,都鐫刻著捐贈華僑的姓名。早期的“成美小學”紅磚厝正在維修,是一座閩南紅瓦屋頂與外廊式門樓混合的平房,優雅而寂寞。“成美”是菲律賓華僑李昭以、李清泉父子所辦的木業公司的名字,他們於1913年創辦了這所小學,李清泉專門致函本村族長,要求辦成新型學校,設置算術、語文、地理、歷史、英語、圖畫、手工等學科。
教育歷來是華僑捐助家鄉的重點。1935年,泉州下屬五縣,由華僑創辦或參與捐助的小學共732所;晉江縣教育經費約47萬元,縣政府只撥款3萬元,其餘皆來自華僑捐贈。新加坡華僑李光前是陳嘉庚先生的女婿,效仿岳父,在家鄉南安市梅山鎮芙蓉村建立起包括幼稚園、小學、中學、醫院和影劇院的現代文教衛生體系,稱為“芙蓉學村”,後改名“光前學村”。海外華僑回饋家鄉,成為僑鄉現代化的重要推動力。他們創辦工商企業,引進國外先進的生產技術和經營理念;他們推動泉州市政改革,修建新式馬路、騎樓和運動場館;他們大力資助教育、衛生和慈善事業,替代政府提供公共服務;他們在公路、船運、電力、電燈、電話等方面廣泛投資,奠定了僑鄉的現代化基礎。
出海的僑民祈求神靈保佑平安,所以至今當地人仍然崇拜神靈風氣濃厚,石獅黃金海岸度假村的海灘臨近當年華僑出海的梅林碼頭,現在這裏建起一座觀音巨像。
1920年,菲律賓中華商會會長李清泉邀請閩僑代表在鼓浪嶼開會,共商“救鄉”事宜。次年,“福建自治會”在菲律賓成立,提出“驅逐軍閥李厚基,聯絡各自治團體,整肅民軍民團”三項主張。接著,閩僑救鄉運動在東南亞各地展開。
閩僑救鄉運動目標龐大,持續了十餘年,實際上是華僑為主導的一個僑鄉現代化計畫,涉及社會秩序、基礎建設、發展生產、培養人格等內容。當時的福建政治黑暗,民生凋敝,兵連禍結,註定難以實現。例如李清泉、黃奕住等人耗盡心血籌辦的漳龍(漳州至龍岩)鐵路,直到民國終結,也沒有動工。
上世紀30年代以後,華僑已經取代鄉紳,成為推動閩南社會變革的主導力量。番仔樓成為僑鄉最流行的建築樣式,彰顯著海外成功人士的財富、地位和現代意識。
泉州的番仔樓,絕大多數並非純粹的南洋建築,比較準確的描述是“中骨西皮”。華僑大學的學者楊思聲、關瑞明曾對隨機取得的33個泉州近代洋樓樣本進行分析,得出幾個結論:平均建築年代為1937年至1946年;其中60%以上為菲律賓華僑所建;所有洋樓在門面或邊角都有外廊,其中25幢內部保留天井式的佈局特點。事實上,多數番仔樓只在門樓、外廊和樓層等外觀方面洋化,其平面佈局,依然遵循中軸對稱、院落、主廳堂等傳統禮制空間秩序。
華僑是穿上洋裝的中國人,番仔樓則是南洋門樓遮蔽下的傳統大厝。表面上,華僑是一個思想先進、作風洋派的群體;骨子裏,他們比任何人都因循守舊、執著于傳統。1925年,魯迅應聘于廈門大學,作過一個《少讀中國書、做好事之徒》的演講,便讓尊孔的校長林文慶很不愉快。陳嘉庚對學生罷課也是有看法的。魯迅沒有想到,這些事業有成的新加坡華僑,思想並沒有現代化,還是滿腦子的孔孟之道。
仔細想想就明白了。當“五四”知識份子喊出“打倒孔家店”的激烈口號,徹底清算傳統,擁抱西方的科學與民主之時,海外華僑避開了這場風暴,因此與國內的社會文化思潮脫節。儘管許多華僑在生活方式上已經西化,但在思想觀念上,依舊恪守“三綱五常”、“忠孝節義”等舊道德。“五四”精神弘揚個體價值、人本主義,但華僑念茲在茲的,還是祖德流芳、神靈保佑。
閩南民間素有宗族械鬥的惡習,海外宗親推波助瀾,甚至購買美式機關槍回鄉助戰。械鬥出現傷亡,總是由華僑買單。晉江縣金井鎮圍頭村與塘東村爭奪渡頭,械鬥二十餘年,塘東村的旅菲華僑蔡本油就提供了15000元撫恤金。1924年發生了一件大事,因為風水問題,晉江縣安海鎮金墩村黃姓與西垵村、型厝村顏姓發生械鬥,張林村張姓因為與型厝村顏姓聯宗,也派人助鬥。泉州駐軍孔昭同派兵前往鎮壓,居然被剽悍的張林村人擊斃27名官兵。李清泉等僑領擔心官軍血腥報復,拉當地紳士名流一起調解,最後由菲僑救鄉會協助出鉅資撫恤,並向黃、顏、張等姓華僑勸募資助,才了結此案。旅菲華僑黃秀烺纏綿病榻數月,聞之震驚,說“茲事關於吾族生死也”,臨終之際捐出了3000元。
晉江梧林村的跑步活動前,村裏的小孩在五層大樓前準備進行舞蹈表演。梧林村現存近百棟
華僑建築,多是在上世紀初至抗戰爆發前建成,蔡德鑨修建的五層大樓是其中傑出代表。
閩南民間信仰發達,媽祖、保生大帝、王爺、廣澤尊王、清水祖師、青山公、大眾爺、田頭媽等等,大小神靈數以百計。僑眷是求神拜佛的主力,每年花費大量財富建廟祀神,做醮祈福,有識之士視之為迷信、落後和愚昧。1948年10月22日的泉州《晨曦報》嘲諷地寫道:迎神賽會,是半新不舊的僑區中的拿手好戲,那些曾經受過西洋洗禮的僑客們,“幾十年的新教育究竟不曾教好了他們,多少的封建觀念迷信永遠奠立在他們的心裏,神權的時代不曾過去”。
因為缺席了新文化運動,僑鄉的思想現代化遠遠落後於生活方式的現代化。家族與神靈,是閩南人十分珍視和從未放棄的傳統價值,也是驅使他們背井離鄉並葉落歸根的終極原因。許多地區已經把祠堂當成尋常建築了,設計師大展才智,推陳出新;但在閩南人眼裏,祠堂是關乎家族盛衰的神聖建築,應該謹守古制,不得妄自增改。綱常萬古,舉頭三尺有神明。矗立在僑鄉大地上的一座座傳統祠堂和宮廟,反映的仍然是這樣一種古老觀念吧。
黃秀烺是出生于晉江市深滬鎮、旅菲致富的鉅賈,清末捐了個“一品忠憲大夫”官銜,回到鼓浪嶼定居。民國元年,他耗資25萬銀元,在晉江市東石鎮檗谷村黃氏祖祠邊購地建古檗山莊。表面看,這是一座中西合璧的墓園,其概念卻遠溯上古三代。黃秀烺在《古檗山莊塋記》中說:“先世墓所多不可複識,祭掃之禮往往缺焉,猷炳(秀烺)惄然傷之,思仿古人族葬之法。”族葬是儒家仰慕的周禮,秦漢以來2000多年都難以實行,黃秀烺逆歷史潮流而動,居然要恢復周孔時代的禮制,讓人有不知今夕何夕之慨。他的做法引起了清季遺老的共鳴,康有為、陳寶琛、鄭孝胥、張謇、吳昌碩、梁孝熊、許秉璋等名士顯宦,紛紛附和題贈。康有為表彰黃秀烺移風易俗,稱“全國可以觀法”。
我去看古檗山莊,發現墓塚不過10座,有幾座黃氏祖墳是從各地遷來,按昭穆順序安葬的,前排中央坐落著黃秀烺及正房夫人之墓。事實上,黃秀烺的子孫星散海外,並沒有歸葬此地,連看管墓園的也非黃秀烺後人,而是檗谷村的黃氏族人。
黃秀烺寫道:“異日百歲之後,歸骨於此,吾子孫祭於斯,厝於斯,奠幽宮於斯,綿綿延延,守而不失……”多麼感人的中國情懷!在中華民族失去自信心的時代,幾乎只有海外華僑對傳統文化如此依戀。古檗山莊就是一位愛國華僑單槍匹馬復興中華文化的英勇努力。如同唐吉坷德,他失敗了,但讓我滿懷敬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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