泉州
講古之蔡六舍
原本泉州城東街有一個蔡六舍。這個蔡六舍別項沒出名,就出名愛創治人。伊姓蔡,排行第六,人就叫伊蔡六。親像戲出《陳三五娘》內面的陳三,姓陳,排行第三,就叫陳三,正名是陳麟字伯卿。蔡六正名是什麼,無處倘稽考不知影。舊時做官的、有錢人,生的囝叫舍,很好命,免勞動,便便有吃有穿,所以咱往時說人遊手好閒、不勞而獲就說是“阿官阿舍”。蔡六因為是有錢有勢的子弟,也稱舍,所以叫伊蔡六舍。
蔡六舍一世人愛惡作劇創治人,也常常讓別人倒創治過去。伊的故事很多,咱就揀一些來講。
一、放大炮
蔡六舍雖是有錢有勢的官宦子弟,但是傳到伊手咧,伊不務正業,已經破落了,看見別人紅炎發達,腹內很惡妒。人有一個花園,花山石木、池亭水閣佈置得很娞很,就起歹心,存意要糟蹋人。
在威遠樓後面,有很多清源山腳的鄉下人擔柴草入城來賣。蔡六舍就去相一個憨頭戇面大箍把的,說要共伊規擔買。那個賣柴的暢摸摸柴擔咧跟伊行。蔡六舍按彎街僻巷拐入去,三踅兩踅,踅到人後花園圍牆外,說:“到了,你共我將柴擲擲入去,我來去提錢。”
賣柴的戇戇就將柴一捆一捆擲過牆。一捆柴二三十斤,按牆外擲入去,乒乒乓乓,七七切切,將人花園的花盂、盆景、草叢弄呀溶兼漿。等主人出來,蔡六已經溜之大吉了。
伊創治一兩個還要緊,一次伊作弄泉州城千人萬人,才更加可惡!
蔡六舍迢工放風聲,說伊作一門特別大門的電光炮。消息一個傳過一個,泉州人好奇,有人去探聽,真實看見蔡六舍咧糊炮。這門炮比人還較高,比開元寺大殿的石祧還較粗,那條炮芯輸南門新橋溪的大船索。拙大的炮,若是放,一定比六月激西北濩響雷較大聲,耳仔捂赴會臭聾,驚死得三個大人五個仔。
這日,蔡六舍將大電光炮放在虎頭車上,載出東街。一時作穡的停工,作田的停手,做生意的關店,城內城外,人盡拼拼來,擠呀規條路,跟在蔡六後面,要看伊放大炮。
蔡六舍的炮車,擼過威遠樓,停在公園邊。逐個想說要在這搭放了,趕緊徛開去,驚去彈著,耳仔捂捂咧。蔡六舍四處看看,頭殼搖搖咧,手招一下說:“再行再行!”炮車就再按北門街出去。逐個想說,公園這個所在沒到大,驚炮一放會彈倒人的厝。這下逐個更加有興趣了,死死跟蔡六舍行,人愈跟愈多。
來到清源山腳,蔡六舍叫伊的下腳手將炮扛咧,按山頂爬起去。逐個也跟伊爬,爬的就做四腳狗,咳,咳,爬呀大粒汗流煞,爬過彌陀岩,盤過清源山,來到南台盡尾尾,蔡六舍才叫人將炮回落來。這時滿山都是人,有的僻在大石頭後壁驚去彈著,有的抱在大松樹後溝驚去讓炮風搧著,較大膽的僭頭前去,一看炮要放,驚一下翻倒返便走。有的要退,有的要進,你擠我,我擠你,一個跋倒,逐個倒做一遝,秩序大亂。
等到一個找一位,逐個徛好勢,大炮炮芯已經點著,嗤嗤吼,逐個趕緊將耳仔捂咧,頭殼緊緊伏落去,目睭,想說這下一定是天崩地裂山搖地動,比雷響霹靂還較驚人,哪知只聽見“噗”一下,就沒聲沒說,那門大炮連嗆煙都沒。逐個等去一半日,不敢彈動,驚突然響起來走離。等來等去,大炮一直沒響,連蔡六舍和伊的下腳手也不見人影。
到這時節,逐個才恍然大悟,知影是讓蔡六舍創戇去,氣呀將大炮拆拆破,一層一層都是破紙,內面沒半滴炮藥。有的就放刁說佇著蔡六舍要買伊的命。
隔日蔡六舍原是大搖大擺在東街咧逡,有的就責問伊,說你怎麼騙人?蔡六舍還振振有詞:“我值時騙你?心適的事,我也沒說那門炮會響,也沒叫大家眾人跟來看!是恁倡事,自己咧想,自己要跟,共我啥幹過?若沒咱來去官府衙門評理,看誰人不對?”蔡六舍光棍假大佬,賊的較惡人,逐個煞沒伊的法。
後來,“蔡六舍放炮”這句話,就變做咱泉州人說人講大空、吹風球矇騙人的俗語,流傳到現在。
二、作皮鞋
蔡六舍來到南街頭一間皮鞋店,共老闆說:“頭手的,我訂作一雙皮鞋。”“好,主顧,要作偌大雙呀?”“兩尺半。”鞋店老闆估叫聽錯哩:“什麼?兩、兩尺半?”“沒錯,我就是要訂作兩尺半的。”“兩尺半的皮鞋要怎麼穿呀?”“讓承天寺的大佛穿。”蔡六舍將幾文銅錢放在窗護櫃上說:“者,這是訂錢,到時我來找你提!”說了做伊去。“喂,喂,喂!”作皮鞋的那叫,蔡六舍那行。人共伊說,許人是歹呀出汁的蔡六舍,讓作皮鞋的控頭殼,不知要怎麼辦。
蔡六舍用的是漏扣計,訂作皮鞋,也沒講好價錢偌多,也沒講值時值日來提,孤單放幾文訂錢做伊去。皮鞋店的老闆就是頭手師,要作也不得,不作也不是。要作,驚蔡六舍不來提,二尺半的皮鞋要賣誰人?真實著去賣和尚給大佛穿,煞讓和尚喊!不作,蔡六舍隔幾日來提,沒貨倘給伊,這個蔡六舍是放你煞,伊會說佛生日到了,我許願要給大佛穿的,你耽誤我的大事,要怎麼賠?讓你走閃得!作皮鞋的無緣無故去惹著蔡六舍,皮鞋店若要開,大皮鞋不作也得作。
幾日了後,皮鞋店真實擺出一雙兩尺半的大皮鞋,逐個看了都愛笑。這個也來問,那個也來問,老闆都說是蔡六舍來訂作的,逐個聽了更加笑呀腹肚痛,說這次作皮鞋的讓蔡六舍創去了,蔡六舍哪會來提呀!伊了幾文訂錢,讓你了去一領牛皮。
蔡六舍早就派人來探聽,知影皮鞋作好咯,伊作弄人的目的已經達到,當然來提。但是,皮鞋店自從擺出這雙大皮鞋,生意倒好。泉州城傳呀逐個知,說蔡六舍在南門訂作一雙兩尺半的大皮鞋,逐個無事情都愛走來共伊看一下,等於是蔡六舍咧共皮鞋店做免錢的廣告。
蔡六舍想了不甘願,一計沒成又用一計,派一個人假來找作皮鞋的,說:“我要訂作一雙皮鞋,有好皮沒?”“有有有,牛皮羊皮,豬皮馬皮都有,看你要什麼款的?”蔡六舍派來的那個人指那雙大皮鞋說:“我要得親像這款皮的。”老闆說:“這雙是蔡六舍訂作的,一領皮做了了,沒剩半塊了。”“我很意愛這塊皮,這雙大皮鞋擺拙久,橫直蔡六舍是來提了,你免讓伊創治去,拆落來共我作一雙,我會出得重倍價。”作皮鞋的和伊講好價錢,收了訂金,量了尺寸,鞋刀起來,將一腳大皮鞋提咧現拆現裁。
這個時節,蔡六舍搖過來,說:“頭手的,拙多日了,皮鞋作好未?”老闆扮笑臉說:“唔,是六舍乎?你訂的大皮鞋作好了,作好很久了。”蔡六舍指著那腳拆了裁開的大皮鞋說:“作了怎麼又拆開?”老闆咿咿唔唔說出嘴,蔡六舍按窗護櫃頓落去,說:“賠來!若沒掠你去見官,先打你二十大板,再罰你二十兩銀!”蔡六舍惡形惡狀,熊聲虎說,一時皮鞋店門口圍呀一大堆人,逐個想說這次皮鞋店的老闆吃大虧了。
老闆對蔡六舍說:“咱也沒講這雙皮鞋作偌多錢,你怎麼叫我賠你二十兩,還要打我二十下尻川?”“這雙皮鞋作偌多錢現在講還會赴!你沒貨倘值我,我罰你二十兩銀,打你二十下大板;你若有貨倘現值我,我給你四十兩銀,讓你打四十下尻川!”“口說無憑。”“眾人作證。”
皮鞋店老闆對眾人說:“恁敢作證?”眾人是看官沒驚大,有鬧熱倘看,都說要做硬幹證。作皮鞋的說:“好!”就按窗護櫃內提出一腳二尺半的大皮鞋,和窗護櫃上的沒拆的那腳配做一雙,恰好好好,同同同。眾人“呵--”大聲喊起來。蔡六舍這下真實是李固見員外,沒話得說,在眾人面前,走得身離,只好乖乖交出四十兩銀,一手提一腳大皮鞋走呀溜尾。眾人逐個喝說:“還未打尻川哩,還未打四十下尻川哩!”
原來皮鞋師一共作三腳皮鞋,一腳囥咧,一雙擺咧,親像張老鼠夾,專等蔡六舍來。蔡六舍想要創治作皮鞋的,結果倒讓作皮鞋的創治過去。從此,蔡六舍不敢行按南街皮鞋店門口過,驚讓人掠去打尻川。
三、請人客
咱泉州有一種舊風俗,七月做“普度”,也叫“普施”,初一百源龍宮,初二厚誠廣孝,初三南嶽,初四廣平……一日輪流一兩處,到月底輪了,八月又再輪一遍,叫做“重普”。有的角頭還做“私普”,近水墘的做“水普”,所以從舊曆七月初一起到九月,兩個外月,親戚朋友你請我,我請你,連吃煞,是一種帶有濃厚封建迷信色彩的歹風俗。
有一次,蔡六舍去給朋友請吃“普施”,人客看見蔡六舍一來,都不愛和伊坐同桌,驚讓伊創治,主人只好自己來陪伊,請伊坐正中的主人桌。蔡六舍看見一個已經佬佬坐在大位咧吃龍眼,生鉎面不相識,不知伊是熊還是虎,就沒做聲。主人介紹說:“這位是咱府衙新來的書吏;這位是蔡六舍,都是朋友。”那個書吏聽見主人咧介紹,連點頭一下都沒,做伊將龍眼一粒過一粒剝起來吃。蔡六舍起初怙叫是什麼大人物,一聽說是書吏,再看伊那個洋相,也就不理睬伊,坐落來吃茶。
舊時衙門內面設有書吏,是負責記錄抄寫的,就像咱現時司法機關的書記員。書吏的地位和衙役差不多,不過衙役是粗角,書吏是識字筆。但是沒品沒級,沒算是官,見著做官的照樣和衙役同款得叫老爺,有事情見官同款得跪落去稟告,沒像讀書的生員那款徛咧回話。蔡六舍看見這個書吏腳踏馬屎傍官氣,十二月碰柑激大瓣,腹內就很沒爽神,再看見伊吃得極歹款,未開桌先將一大掛龍眼吃了了,龍眼籽龍眼殼扔得一世界,到一上菜,就吃一相二想三挾四,就是嘴裏吃一塊,目珠金金相,想將那塊好料伸著去挾來。蔡六舍本來是要給伊好看相一下,又想說是在人的所在,朋友的人客,會較無意思。所以就在吃了相辭的時節,請主人和書吏中秋節去厝飲酒賞月。書吏一聽說有倘飲,連客氣一下都沒就搶頭先答應:“一定去,一定去。”
中秋那日,書吏日頭未落就要來賞月,蔡六舍就陪伊飲茶講天說皇帝。其他的朋友到齊了後,蔡六舍從盤古開天才講到唐朝李世民,厚煙一撥來醒眠,紹落去講武則天登基、楊貴妃吃荔枝、安祿山反旗造反,五代十國,趙匡胤黃袍加身,秦檜害死嶽飛,忽必烈騎馬打天下,朱元璋臭頭做皇帝。蔡六舍幾個朋友暗中得著通知,逐個聽呀入神入神,一直叫蔡六舍講紹落去,書吏枵呀腸厝告肚厝,茶飲愈多腹肚愈枵愈亂,卻不敢開聲打折古柄,喊煞討吃。
一直到月娘起來偌高,蔡六舍才叫人將茶捧落去,托一大盤蕃薯芋來。蔡六舍說:“這是泉州的風俗,中秋蕃薯芋免得。”書吏伸手提一塊松噴噴的檳榔芋大嘴細嘴就塞,還沒吞落喉就現去梗著,桌上沒湯沒茶倘配,連吞吞落去。這時煎芋餅捧出來,蔡六舍和伊的朋友,一嘴一個,吃得油漬漬,那吃那阿諛說香、甜、酥、嫩。書吏目睭一蕊兩蕊大,目金金看人將一盤油酥芋餅吃了了,自己連沾著一下都沒。
紹落去出芋絨。書吏已經將檳榔芋強強吞落去,才吐一個大氣,湯匙伸去就揭一大湯匙送入嘴,沒張沒弛讓芋絨燒一下差一點仔爬起來跳。芋絨頂面是淋一重豬油,內面燒滾滾外面嗆煙。書吏才來咱泉州不知影,正中著蔡六舍的計智。書吏將芋絨含咧,呸又不敢呸,吞又不敢吞,燙呀目油涸涸。蔡六舍還很敬意,說:“吃乎,吃乎,凊去就沒!”書吏驚讓人看見伊流目油,就頭數角枝。蔡六舍就說:“你敢是讓沙吹入目睭,我共你歕一下”。朋友就說:“好天好時,沒風沒搖,哪有沙呀?”書吏徛起來,那行那說:“今日是中秋,每逢佳節倍思親,難免對月傷情。”就去徛在深井邊看月娘。蔡六舍說:“著著著,你好好賞月,阮不打擾你。”叫人捧酒捧菜出來,和伊的朋友又吃又飲,“五魁”“七巧”豁拳豁得大細聲。
書吏嘴讓芋絨燙著爆泡,腹肚又讓檳榔芋劫著,中秋晚給蔡六舍請沒吃別的,回倒去破病去幾落日,藥吃去幾落帖,藥膏抹去幾落矸。
四、買大缸
蔡六舍中秋節請府衙新來的書吏,將這個腳踏馬屎傍官氣的小人狠狠地創治一下。這時“重普”還未過,蔡六舍在“廿內”去新門外讓一個親戚請“普施”,那吃那講伊怎麼創治書吏,逐個聽呀笑到腹肚痛,就你一杯,我一杯,來敬蔡六舍。蔡六舍腹內很爽神,多飲去幾落杯。一來鄉下路僻,入城路頭遠,二來蔡六舍也飲得晃晃顛,主人家就留伊住咧,摒一張十八堵眠床讓伊睏。
隔日蔡六舍要回去,主人家又送一籃龍眼、“籃仔佛”,“籃仔佛”正名叫芭樂,一籃烏糖蕃薯粉,都是自己出的農土產,叫一個要去浮橋街的同鄉裏人用扁擔撟咧,跟蔡六舍行。來到竹腳,拐入浮橋街,通出來浮橋邊觀音宮。浮橋觀音很出名,香火很旺盛,蔡六舍當有興頭,就入去宮內看看咧。那個鄉下人就將兩腳籃放在宮內門檻頭,蔡六舍提一掛龍眼來供觀音媽。芭樂就沒供了,人說“籃仔佛上得三戒桌”,大概是芭樂籽吃了消化,所以咱泉州也才有一句歇後語叫:“籃仔佛屎--沒變。”
那個鄉下人說:“六舍,你很誠心哪。我來去咯哦?”“做你去,做你去。”那個鄉下人去了後,蔡六舍四處逡逡巡巡咧,也曉得做詩,也不甘添油,也沒抽籤蔔杯,一手捾一腳籃出觀音宮過浮橋要回倒去。這個蔡六,一世人“阿官阿舍”,肩不能挑手不能提,韭菜看做大麥,今日真實是掠秀才來擔擔。才出觀音宮哩,雙手就酸呀要折掉,過一個浮橋就連停去三擺,還大氣若歕,大粒汗丟丟泄。過橋了後實在沒力了,就將籃放在塗腳拖咧瘸,欠一下三步一跪才到接官亭坐落來秋凊歇睏。
蔡六舍這下就艱苦沒人知咯,看著那兩籃物件,要捾倒去沒力,不捾倒去扔掉太逆天,要送人做一個人情,又沒半個相識的。這個時節,有一個擔一擔大缸也來接官亭歇睏。蔡六舍靈機一動,就問那個人說:“哎,你這擔大缸要擔去搭落呀?”“城內北門都督第。”“要賣不?”“人加訂的,不賣。”“唉,我也是很欠用,先相讓一下要不?”擔缸的看見蔡六舍要先讓,想說先賺先是賬,就說:“要先讓,你會出得價錢?”“會呀,一斤偌錢啊?”擔缸的欠一下“噗”笑出來,想說今日遇著一個憨太佬,買缸仔甕礑是算個哪有算斤的呀?就說:“要算斤也會做得,可是我沒秤倘秤。”“阮厝大秤細秤厘戥皆有。擔來去阮厝秤。”賣缸的就腹算,一個大缸三四十斤,一斤偌錢,一個差不多值偌。蔡六舍很慷慨,說:“要緊,你共我擔到東街阮厝,我一斤多二文給你,貼你的腳骨錢。”賣缸的暗暗暢:“伊拙闊氣,要知也多喝幾文給伊坐賬。”就共蔡六舍說:“到時不倘反悔!”“買賣講信用,說這樣就這樣。”“行,行行行。”賣缸的將擔擔咧現行。
行沒一廿步,越頭看蔡六舍沒跟來,還在偌遠隨一步蹐,就停落來等伊。等蔡六舍來到面頭前,就說:“你這個先生,這樣娘仔行,要行到值時倘到厝呀。”“你擔擔較緊,我籃會較慢。你做你頭前行,免等我。”賣缸的盡驚蔡六舍算有會走去,哪敢先去呀,伊一下溜去,我煞趁沒,就和蔡六舍慢慢行。
擔擔最驚是慢慢仔隨一步行,擔一下上肩就得細細步半行半走,擔愈重走愈緊,這樣才壓重。按黃甲街行還未到新門吊橋頭,蔡六舍就喝說:“停一下,停一下。”賣缸的也行呀吁吁喘,說:“這,這,這樣行,日晚也,也行到!你這兩腳籃,就一頭一腳,放在大缸內,讓我擔,你空空手,大步頭前行,缸賣了我還得回倒去。”“這樣讓你多辛苦,會較不過意。”“要緊,要緊。”
賣缸的將籃放在大缸內,擔咧再行,腹內做伊暢摸摸:“你籃放咧給我做當,你就走去。”蔡六舍腹內更加爽,空空手八字搖,扇仔撇咧撇咧,一路輕輕鬆松和賣缸的說閒話:“你貴姓呀?”“姓吳,先生你呢?”“我姓蔡。”“聽說恁東街有一個蔡六舍,出名創治人。”“伊和我宙同塊厝,你得較斟酌咧,不倘去佇著伊。”蔡六舍行到東街兜共賣缸的說:“你等一下。”將籃捾入去。賣缸的說:“你得較緊咧。”“隨隨來,隨隨來。”蔡六舍入去一下就出來,一手一支秤仔,一手一支釘錘說:“那,撽兩斤來賣!”手比咧就要將釘錘按大缸撽落去。賣缸的趕緊將蔡六舍的手擰咧:“要買規個買,哪有撽破孤單買兩斤的道理?”“我值時說要共你規個買?要規個買哪得共你講說一斤偌多錢?”賣缸的這時才知影今日不是佇著大阿佬,是遇著大惡人了!蔡六舍說:“你都共我相叮,不倘反悔。你無賣我兩斤才是沒放你煞!”“咱來說給人聽,看誰人較有理!”“說到天上去,誰人都不敢短我蔡六舍沒道理!”
賣缸的一聽說是蔡六舍,倒像乞龍抓著,將大缸擔咧麈麈走,那走那念:“佇著蔡六舍,註定得歹命,想要多賺吃,哪知討皮痛!”
五、買水缸
賣大缸的想占小便宜,結果讓蔡六舍作弄一番。泉州東門城腳有一個地主,雖然不是田園鳥雀飛過,富呀像李五,也是一年通春天,腳幹手幹,鞋襪帶腳,坐在厝內收租,沒欠吃沒欠用,算是一個土富,比那個賣大缸的不知要好去幾十倍。但是伊比那個賣大缸的更加愛貪人的小便宜,貪戴雞庵,歹買歹賣,講講價價;入城來吃一碗五分錢的水丸,討三次湯,還搦一撮蒜仔蔥芹菜來撒;聽講古等人一回講了要起來拾錢,伊才溜去別處,等人講紹落去伊就再來坐呀四四正正,聽呀爽爽;說較歹聽咧,連一腹尿都得忍倒去放咧內。
有一次這個地主要買一個水缸,價錢和人講了,還強強要共人多討一個水缸蓋,所以連行去幾間炻仔店,都買無成,最後共人討一塊破做兩段的炻磚回倒去,真實是跋倒都得彌一把沙。
蔡六舍知影了後,一日迢工走去共這個地主說:“你要買水缸,我報你,阮隔壁炻仔店新到一批貨,我共你揀一個水缸,內面偷囥一個大面壺,用水缸蓋坎咧,頭家不知,你連蓋共伊買來,多趁一個大面壺。”
地主腹內想,你蔡六舍拙好,報我好機?就說:“多趁一個大面壺,咱兩個要怎麼分呀?若要親像上次你共新門外人買大缸,釘錘來撽破,才用秤仔來秤,你一半我一半,你是沒了什麼,我得出錢出力,才沒趁半項,了工蝕吃,我才是不!”
蔡六舍說:“事情若成,你拿兩塊薯薯給我去炕就會做得,得較大塊的我才要!”地主心裏說:“人說我貪,我看伊和我相打不過田岸。”就說:“會做得,會做得,蕃薯我據你揀,兩塊就兩塊,沒再討添的。”
地主和一個長工扁擔索來東街蔡六舍隔壁,真實看見新到一大批貨色,擺到門腳口。蔡六舍靜靜偷點厾地主,報伊哪一個。地主假做看貨,伏落去前看後看,用背脊遮咧,將水缸蓋輕輕仔掀一縫,看見內面真實囥一個大面壺,趕緊將水缸蓋坎好勢,問頭家偌錢,也不敢多講價,也沒多討添,和長工扁擔索策咧,兩個扛咧大步細步就行。
到東門甕城,才將水缸蓋再掀起來看詳細,想要出來欣賞欣賞,一來扁擔索擋咧,二來驚讓人看見知影,就原將水缸蓋坎好,那行那唱曲仔那打算,蔡六舍若來揀囥薯,我得先將那些歹塊、臭跡、要爛的,出來讓伊揀,好的得另外囥起來。
一到厝,地主逐項都顧得,就先要將水缸內面那個多賺人的大面壺出來。哪知連起來,面壺和水缸是燒相連的!咱瓦窯燒磚燒瓦,土坯要入窯,得砌砌疊疊咧,留一些火路,才鎮位,一窯燒出來的磚瓦才會多。燒炻也是這樣,得細個疊大個,一個套一個,一個大缸內面得套去幾落個,缸和缸中間得撒火灰,墊好勢,墊沒好勢,還是土坯沒夠幹,入窯去燒就會粘粘咧。地主買的正正是這種廢品,炻仔店的頭家進貨較大批沒現檢查出來,過後才揀出來放在門腳口,準備下次才退貨,佇好讓蔡六舍看見,才叫地主來買。
人說熟熟人買一個漏酒甕,地主知影今日是讓蔡六舍創治去了,就一支釘錘來,輕輕仔要將面壺和水缸撽開。面壺和水缸是燒相連的,不是鼻去糊的,要怎麼撽會開呀?若是沒貪心,就將內面的面壺撽破,壺底原讓伊相連,內面歹看是歹看,沒說人也不知,水缸還會用得。這個地主貪心慣性了,不甘將面壺撽破,還想要多趁一個面壺,所以就按底頭撽、撽、撽,想要將面壺底撽離水缸,哪知撽一“啪”呀,面壺底裂一痕。地主大失望,面壺破就破,做一下撽給伊碎,留水缸來用。手那撽面壺,嘴那罵蔡六,撽一下,罵一句,罵一句,撽一下,愈罵愈氣,愈撽就愈大下,撽到底頭,罵一聲:“去恁母的蔡六!”釘錘撽落去,“劈霹!”缸底撽一下相通!
地主愈想愈不願,共和尚糟蹋佛,不敢去找蔡六舍就去找炻仔店的老闆,要共伊退貨。頭家說:“你若沒弄破,我會給你退,你弄弄破,你退給我,我要退給誰呀?”“歹貨你怎麼擺在店口賣?沒賠我才是做得!”“都是蔡六舍說你要買的,叫我留給你,你都真實來買去,我哪知恁的事呀?”地主沒法,鼻摸腰酥回倒去。
蔡六舍知影炻仔店的頭家這樣講,腹內說:“好好好,你破柴連柴砧破,趁有錢還將事情推給我,我若沒教訓你一擺,就不號做蔡六!”
六、打乞吃
蔡六舍咒詛要教訓炻仔店的頭家,找沒機會。過幾日了後,蔡六舍那個鋪份“重普”,伊提前就吩咐人去通知親戚朋友,到時得自己來。原本“普施”不但請人客,還搬戲給“普度公”看。以前實行保甲制度,一保相當咱現時的一條街,一甲相當咱現時的一個組。搬戲常常是一甲倩一棚,有嘉禮布袋戲,九甲歌仔調,京班打城戲,戲仔和老戲。那些賣物吃的擔仔,“鹹酸甜”擔、“妝膏人”的、“糖雞仙”、“余甘枝”,半晡仔就來了,仔圍呀一擔腳。還有“搖簏仔”的、“搦骰仔”的、“押十二支仔”的蔔僥攤也擺呀一世界,這些是大人的所在,喝麼喝六蔔呀起霧。往時乞吃很多,一群過一群來討。乞吃有乞吃頭,管乞吃仔、乞吃婆,就是武俠小說裏面寫的丐幫。凡是有婚喪喜慶,乞吃就一個報一個,逐個都來賞。乞吃有乞吃的規矩,乞吃頭若帶一群來討過了,就共主人門上貼一張葫蘆單,金黃的、大紅的、水紅的,紙上印一個酒葫蘆,是丐幫的記號。不同支頭的乞丐葫蘆單沒相同,討過了就再來了。
蔡六舍做“重普”,乞吃來賞。千千這年大概是北頂水災,“鳳陽公”“鳳陽婆”特別多,一群來了又一群,葫蘆單貼去一門扇,乞吃還捷捷來。有一個乞吃頭是青盲的,頭殼爛呀沒半支毛,白屍若殺親像剝殼的熟雞卵,兩蕊目珠駁去,用粗紙貼咧,三分沒像人,七分沒像鬼,看起來原本一定是大歹囝,吃蔔佚三字全才會變弄得這款。這個乞吃頭讓一個乞吃仔用拐仔牽咧,行到蔡六舍的大門樓,坐咧門檻頭。蔡六舍按照給別人的額數拿幾文賞伊。哪知人的心肝牛的腹肚,這個乞吃頭大概看蔡六舍宙大厝是有錢人,就開嘴要討一千文,給伊那些乞吃仔分。蔡六舍哪會出得呀!就不管伊,自己入去內面。
乞吃的規矩,要共人討共人賞是做得伐入人的門檻內。蔡六舍入去,乞吃頭就定定鎮在門檻頭,那些瘸腳手折、臭頭爛耳、癩爛羅的乞吃仔,圍圍坐坐一門口,“阿官阿娘啊,淡薄來賞咧!”這個叫來,那個叫去,牽聲拔調,輸咧唱曲。過路人也就駐腳咧看鬧熱,蔡六舍的人客,先來的就按內面出來看,晏來的得入去,徛在外面看,有的相識熟悉的,一個在門內,一個在門外,隔一群乞吃相借問:“王兮,你來咯?”“福呀,你也來呀?”
蔡六舍看不是世景,知影這些乞吃讓你惹得,逐個要哭討沒面,你若去動著伊一下,伊乘勢瘟咧死給你。蔡六舍這下是聖佛去遇著亢憨弟子,痛痛聽伊的嘴,數一千文給伊。那個乞吃頭將錢接過來,一五一十數數咧,提出一張葫蘆單叫乞吃仔貼咧門上,乞吃才散散去。那個乞吃頭一手拄一支拐仔,一手伸一支給乞吃仔牽咧,慢慢托去。
蔡六舍看見乞吃頭頭殼光光,恨呀伊肉不掉,苦得大柴槌一支,撽一下給伊卵清現流出來!蔡六舍忽然計上心來,就行去頭前,共那個牽拐的乞吃仔說:“你這個仔很乖,這幾文給你買鹹酸甜吃,緊去緊來。”一手將錢塞給乞吃仔,一手將乞吃頭的拐仔接過來,乘勢將乞吃仔搡開。乞吃仔提著錢歡喜呀三腳花跳,走去買物吃,乞吃頭要喝都赴了。
蔡六舍將乞吃頭牽到隔壁炻仔店門口停咧,沒靜沒影將乞吃頭大力車去
,嘴裏說:“不倘車!不倘車!”乞吃頭青盲沒看見誰人車伊跋倒,蔡六舍嘴裏罵說:“這間炻仔店的老闆很可惡,門口借人徛一下有什麼要緊?”大腳楦又按乞吃頭的腹肚邊踢落去,嘴裏喝:“不倘踢!不倘踢!你這個老闆也較歹人,共人車跋倒還煞得,再踢人!”過去共乞吃頭牽起來。乞吃頭聽見蔡六舍這樣說,火紅齊發,一手一支拐仔,親像《水滸》雙鞭呼延灼,磷磷隆隆,七七切切,入去炻仔店裏亂。
蔡六舍站在街路中央喝:“緊來呼,乞吃頭讓人打咯!”那些乞吃仔聽見說頭的讓人打,翻頭過來,衝衝入去,沒管三七二十一,將一間炻仔店弄呀溶碴碴!炻仔店的老闆禍從天降,遭到丐幫的突然襲擊,親像乞雷公撽著,喊救護都赴,損失慘重,沒處倘去討賠。
七、吃鹹脯
蔡六舍創治東創治西,連新婦也創治。伊買好查嫫,用烏墨擂在新婦的尿盆墘。原本的厝宅沒設衛生間,房內的舊式眠床靠壁留一條巷放尿盆,叫尿盆巷,外面用一塊布遮咧,叫尿盆帳,內面暗搜搜。蔡六舍新婦沒看見,陷陷去坐,尻川就去擂著,蔡六舍提糖仔教門口的仔念歌訣:“蔡六蔡六,新婦尻川擂烏墨!”讓蔡六舍囝聽見,蔡六舍又使唆囝。囝沒吩沒會,將嫫掠起來打呀半死。
蔡六舍創治新婦,嘩呀統泉州城逐個知。老嫫掠伊“老夭壽!老不修!”罵呀棺材沒坎蓋。蔡六舍一腹沒秋凊,天光早激氣出門,早起煞沒吃,按算去西街開元寺看大佛吃空氣,行到門口,大門還未開,就原路回來。行到西街台魁巷口,腹肚有淡薄枵。
巷口有一間菜館仔叫做“再來閣”,人就將伊叫做“閣再來”,專門賣生臊魚蝦,用現時的話來說,就是海鮮酒家。蔡六舍平常時很愛來這間"閣再來"菜館仔吃蠔仔煎揾辣漿,啄四兩米酒。
蔡六舍空腹出門,這時枵了,就乒乒砰砰拍“再來閣”的窗枋。內面的夥計讓蔡六舍吵醒,問說:“誰呀?”“我。”“哦,
是六舍嗚,往日都沒拙早呀?”“要早要晏是我的事,共你啥幹過?較緊來開門!”蔡六舍腹咧沒爽,話說了煞歹聲嗽。夥計緊說:“你稍聽候一下,我穿衫褲咧。”就聽內面矻矻鐸鐸,門“呀”一聲開開。蔡六舍入去,就去伊平常時咧坐的那位坐落去。夥計說:“六舍,埔阿姨的蠔仔還未擔來,你稍坐一下,我先泡一杯鐵觀音來讓你飲。”“天光我還未吃,不吃蠔仔煎,你共我煮一碗蠔仔面線湯。”“是我事。你坐我發落。”
夥計將茶泡來,做伊去洗手臉發落伊的事。蔡六舍茶飲落去了,腹肚更加空。天光早空腹飲茶若沒茶配,會茶醉,一腹絞亂。蔡六舍叫夥計:“喂,較緊咧哪!”“都共你說了咯,埔阿姨還未來,沒蠔仔倘落。你再等一仔久。”蔡六舍腹內亂亂,看見桌上一碟仔煎鹹脯,切呀細細塊一箍一箍,煎呀赤赤,就像咱現時酒家的小菜同款。蔡六舍就提一塊起來哺。雖說是隔暝的較凊,不鹹不,哺了還是很香,人也就精神,再亂了。一塊吃了又再紹一塊,愈哺是愈有味素,一塊紹一塊,一碟仔煎鹹脯吃了了。蔡六舍吃一下好吃,就叫夥計:“煎鹹脯再捧一碟仔給我!”
夥計走過來問:“六舍,你要得什麼?”蔡六舍將空碟仔擼給伊說:“煎鹹脯再拾一碟。”夥計大吃一驚:“什麼?這碟仔的煎鹹脯呢?”“我吃落去,偌錢等咧做一下算給你,喝什麼呀!”“這碟鹹脯吃得!”“恰拙貴氣!我蔡六舍吃得,得什麼人才會吃得?”“老鼠!這碟鹹脯是要透老鼠的,你哪倘吃呀!”“透老鼠的鹹脯你怎麼放在桌上呀!”“老鼠皆有精咯,老鼠藥放在壁角桌腳伊不吃,專門吃桌上櫥裏的物件。這碟是昨晚放的,透死兩隻很大只,不信我挾來給你看!”
這時老闆來了,入門聽見夥計咧說話,就問:“看什麼?”“看死老鼠!六舍將透老鼠的鹹脯吃落去了!”老闆也著驚,問蔡六舍說:“真實有吃?”蔡六舍一腹又再亂起來,點頭承認。夥計問老闆:“頭家呀,這下要怎麼?”老闆說:“趕緊灌尿!趕緊灌尿!”民間醫方,灌尿解毒,比現時西醫灌腸還較好用。夥計將伊床腳的夜壺抄來,將蔡六舍演倒,夜壺嘴對嘴就灌。蔡六舍要得性命,顧得橫共直,大嘴細嘴飲飲落去,爬起來一手擦嘴一手偎壁,腰佝佝慢慢蹐倒去。
埔阿姨擔蠔擔魚來,看見蔡六舍這個狼狽相,笑呀半死,共夥計說:“憨孫仔,你真真巧,沒報仇阮哪會願啊!”原來這個夥計是埔人,菜館的頭家長年共埔阿姨交關買魚買蠔,伊才會來這搭吃頭路。
蔡六舍曾經和人相輸,要“唚”埔阿姨,又要讓埔阿姨沿路行沿路撩尻川。埔阿姨逐天光都得擔海產按塗門入城,城外有幾個屎,埔阿姨要入城都得先上廁。原本沒用衛生紙,埔阿姨就地取材拾土團磚頭仔將就。蔡六舍倩人透早將屎掃得清清氣氣,放幾葉芋葉。埔阿姨上廁拾芋葉來用,癢得擋不住,就用手去搔。
行到城門口,蔡六舍共攔咧,說偷牽伊的羊去宰吃,要拖去落官司。埔阿姨說:“冤枉人,沒影沒跡!”蔡六舍說:“若吃羊肉有臭羊羶味,我鼻一下就知。”埔阿姨不知是計,為了清白,隨一個開嘴讓蔡六舍鼻,遠頭看去,親像蔡六舍咧唚埔阿姨。
這幾條侮辱婦女的下流惡作劇,給蔡六舍名聲出裏九。今日菜館的夥計替出一口氣,埔阿姨逐個很歡喜。老闆驚得罪著蔡六舍,就問夥計說:“真實是老鼠藥?”夥計說:“若不是真實的,蔡六舍這個人會乖乖讓人灌尿?”老闆聽了還是將信將疑。到底那些鹹脯有毒還沒毒,吃在蔡六舍的腹肚內面,又已經灌尿解毒了,鬼會知!
八、寫廣告
蔡六舍去“再來閣”吃著老鼠藥,讓夥計灌夜壺尿,腹內很感激救伊一條老命。老鼠藥都是“三步倒”,一碟仔鹹脯盡少也會透死十廿隻老鼠,透人若沒“三步倒”,也會“七步顛”,行到厝就去塗州賣鴨卵。
隔日,蔡六舍嘴脯嘴澀,腹裏礙礙,飲糜不愛吃,思吃蕃薯湯。想說東門城腳那個土財主,報伊買水缸,答應要兩塊囥薯給伊,還未去找伊提哩,就拐按東門出去。那個土財主弄破水缸,盡本無歸,腹咧痛呀撫得,蔡六舍還要來共伊討蕃薯,兩個就大冤小芡。
蔡六舍說:“明明水缸內面多囥一個面壺,你還不認賬!”土財主說:“是歹的,連做一下用得。”蔡六舍說:“沒影,是好的,若沒你讓我看一下就知。”土財主說:“弄破了。”蔡六舍說:“你將水缸囥起來,存意蕃薯不給我!”“我還沒找你討賠,你還要來討蕃薯!”“我若創戇你,哪敢來找你!”土財主一文打十八結,蕃薯死都不提出來,還掠蔡六舍罵罵咧。蔡六舍纏頭蛇,不放土財主煞。
土財主入城,四常到西街“再來閣”吃蠔仔羹。人蔡六舍是吃蠔仔煎,伊怎麼吃蠔仔羹?吃蠔仔煎歹討添,盡多是多討談薄辣漿豆油醋,揾多煞倒歹吃,沒啥倘長頭。吃蠔仔羹就會假嫌臭臊,討燒酒來灑。人灑燒酒,酒瓶是塞草塞,中央一孔,起來灑一下,滴幾滴起味;土財主是佬侉侉自己將燒酒瓶過來,瓶仔塞拔開,泵泵泵!倒去一半瓶,蒜仔蔥芹菜一項彌一把來撒。吃一碗蠔羹,輸飲一頓燒酒,土財主算算真會行得,就一直閣再來“再來閣”吃蠔羹。遇著這種主顧腳,頭家夥計都很討厭,但是伊閣再來,你"閣再來"總沒不賣伊?
蔡六舍來吃蠔仔煎,曾經聽見頭家夥計咧咒懺,因為感激救伊的老命,也想要再創治土財主一下,就共說:“我替恁寫一張廣告,專門讓那個歹買賣的土財主看,讓伊痛痛也得提錢出來。”
沒偌久,土財主閣再來了。夥計就說:“老主顧,你哪今日來呀?”“來吃蠔仔羹,也得看日?”“你看一下。"夥計一塊柴枋,上面紅紙烏字寫說:”“明日來吃免提錢。"土財主讀過一半年書塾,多減也識幾字,看了越頭就行,說:”“我明日才來。”夥計說:“慢行,明日你著會記得!”土財主去了,夥計就將柴牌收起來,生意照做。
第二日,土財產透早就來,看見那塊廣告原在咧。夥計說:“老主顧真早,今日原吃蠔仔羹哦?”“沒,今日我要吃蠔仔煎了,鴨卵得多撽一粒,粉較少咧,油較多咧!”“會做得,會做得。”“有紅膏沒?較大只的九分的煎一隻來,桂花蠘煞炒一盤。”“煎炒蠘,老主顧真會曉得點菜。”“哪有什麼呀!煎炒蠘,還得煨雞煠鱉。七八兩重的鱉母一隻,成斤重未啼的雞角仔煨一隻。”斤雞兩鱉,吃著勇恃恃,老主顧真識吃。“當然了,生嘴就是會嘵吃好物,免人教。高粱酒一瓶來。”“叫拙多,吃了較作獺。”“那是頭家的事,和你夥計啥幹過?”
夥計就照土財主的吩咐,發落來伊吃。土財主今日就真有嘴福,厝年兜都沒辦得拙鬧熱。土財主腳蹺起來,褲頭帶放開,慢仔吃,慢仔飲,到中午,還叫夥計煮一碗清清的蝦仁湯煞嘴尾。土財主吃得大面紅光光,腹肚圓滾滾,嘴擦咧,看見高粱酒還剩一個底,隨手掩咧就要行。
夥計沒閑是沒閑,目珠一直在瞜土財主,看見伊要行,緊共伊拖咧:“未是哩,賬算咧才去!”“什麼?算啥賬?”“來吃當然得算賬。”“恁都寫說今日來吃免提錢呀!你怙叫我不識字是不?”“字寫在搭落?”“這搭喲,搭落!“土財主將柴牌起來給夥計看。夥計說:“別字我不識,我盡識識這幾字,念呀倒頭熟。是明日來吃免提錢,不是今日來吃免提錢。”我昨日來就這樣寫,恁這樣寫是要騙人是不?”這幾字不是阮寫的,是蔡六舍寫的,伊特別交代,說是專門要寫給你看的。”
土財主這時燒酒盡退,人清醒過來,知影又再讓蔡六舍創治去咯,身上帶的錢哪有夠倘算賬呀,只好讓夥計將伊那領破裘脫落來做當,寫一張欠條給人。從那次了後,土財主一腳跡不敢閣再來“閣再來”吃蠔仔羹。
九、吃巴豆
蔡六舍有一個打捕孫,成十歲咯,很孽很歹死。伊愈孽愈歹死,蔡六舍才愈寵伊,愈承伊,愈疼伊,要吃什麼買什麼,要佚什麼給伊什麼,要怎麼就怎麼,蔡六舍總是有求必應,逐次都從伊。公孫兩個實在真正好。蔡六舍創治新婦,就是創治孫的老母咯,雖說仔歹呀沒人識,事情卻也會曉得淡薄,又一說,母囝同心是人的天性,蔡六舍再怎麼疼孫,孫也是較護老母。所以,孫腹裏就會曉得替老母不甘願,想要替老母報冤仇,創治公蔡六舍一下。
有一日,蔡六舍孫伸手,指頭仔蟯咧蟯咧,共蔡六舍說:“俺公呀,幾文來。”“眉叫八,討錢要創什麼?”“買兩封綠豆餅。”“仔人,一時吃呀二封綠豆餅!一日哺死雞仔吃時饈,三頓才辭生,不給你!”“給我,給我,我買來才分公呀你吃。”蔡六舍迢工和孫逗哏,孫愛和蔡六舍“阿嬌”,公孫兩個再調笑幾句,蔡六舍錢就出來。
孫錢提咧,三腳花跳去買綠豆餅,買偌多?二封?沒,孤單買一封。剩的錢呢?買巴豆。巴豆是一味中藥,巴豆巴豆,現吃現漏,是瀉藥。蔡六舍孫仔人老龜精,聽大人說記在腹內,綠豆餅買了就去東街眾生堂藥店說:“買巴豆。阮公啊吃蒜絨枝,激熱放屎,差我來買。”藥店的夥計識蔡六舍,也認得孫,就提賣伊。
蔡六舍孫一手綠豆餅,一手巴豆,走到厝大門樓內,將兩個綠豆餅上面起酥的那重皮輕輕仔拆開,將巴豆撒入去,皮原坎好勢,入去廳內就喝:“公啊公啊,來吃綠豆餅呼。”蔡六舍按後軒出來,坐咧太師交椅裏,孫就拿一個綠豆餅塞呀到伊嘴口說:“公呀先吃一個。”“孫兮真乖真有孝,你先吃,你先吃。”孫將手倒返,綠豆餅按嘴內塞入去。“較細嘴咧,較細嘴咧,才嗝著。”“唔,唔,唔。”孫嘴裏塞一個綠豆餅,咿咿唔唔,手比要飲。“滾水,滾水,滾水較緊捧一杯來!”蔡六舍一下喝,內面查嫫就捧滾水來給孫飲。
孫滾水飲落去了,蔡六舍共伊心肝頭捋捋咧,孫就再拿一個綠豆餅給伊吃,蔡六舍接過來,做示範吃給孫看,說:“得呢吃。咬一嘴,哺哺咧吞落去,配一嘴滾水。”“嗯嗯,公啊吃了較好款,我較歹款,你再吃一個給我看一下。”蔡六舍吃一紹兩,一封綠豆餅五個,吃去三個還剩兩個。蔡六舍孫就提給那個查嫫說:“這兩個提入去給阮‘媽啊’吃。”共伊偷目咧,嘴撟一下,那個查媒就將剩的兩個綠豆餅提入去,蔡六舍孫自己去門樓口佚佗。
蔡六舍坐咧燒一撥煙,腹咧“崎崎嶇嶇”親像咧響雷。再一仔久,腹肚憂憂痛,煞做歹腹,這是巴豆咧行氣咯。蔡六舍腹肚捂咧,走入去內面要方便。古時節,沒管城內城外,大厝厝仔,即使是五間張帶護厝的,都曉得設衛生間,盡多在後尾搭一片孤倒水,開一個廁,男女通用;多數是厝內沒設,要方便去外面。蔡六舍住的是大厝,後尾有,就趕趕緊緊大步細步要走入去,內面“吱”一大聲,都是那個查嫫在內面。蔡六舍驚一下倒退去偌遠,大聲說:“緊出來,緊出來,我赴咯!”“那兩個綠豆餅老太太不吃讓我吃,我吃了配一嘴茶,腹肚現痛,才走來。我死咯,我死咯!嘬……”蔡六舍翻頭就走,要去外面找公廁所。那個查嫫等蔡六舍去了才出來,嘴捂咧偷笑。
蔡六舍走到門口,孫看見就大聲細說嚷起來:“俺公呀,你不倘打我,你不倘打我,我要乖咯,我要聽嘴咯!”那嚷那按外面廁所的方向走去。蔡六舍趕緊要去上廁所,三步做兩步走,親像在後面咧執孫。孫喝說:“救人呀!阮公啊要打死我咯!”通街的人都知蔡六舍這個孫很孽,這擺一定是惹什麼禍才會讓公執要打,就過來相共牽。有的將蔡六舍圍咧,有的共伊拖咧,蔡六舍腹裏痛,心裏急,喝說:“恁不倘拖我!不倘拖我!”眾人估叫蔡六舍起洶起性地,將伊掠咧不放。蔡六舍強強要拼去,眾人強強共伊拖咧,揪揪拔拔,滾來滾去,蔡六舍忍住,“嗤——”漏呀一褲,臭味一嗆,眾人鼻捂咧走呀得赴,蔡六舍孫嘻嘻哈哈笑呀腳戽手戽。
過了後,逐個想說孫一定讓蔡六舍打呀尻川漉瓤,卻看見蔡六舍牽孫出來街咧逡。有人就故意問說:“就是這塊筍塊,創巴豆讓你吃乎?”蔡六舍嘴須撚咧撚咧,說:“是呀,我這塊筍塊是參塊,連公都敢創治,拙拙巧,大漢一定會成器,我蔡六後繼有人了!哈……”
十、大結局
蔡六舍吃巴豆,漏呀腸肚直,身體複元了後,招幾個朋友出城去散。蔡六舍剃頭嘴須,換一身新衫,看了少去十廿歲,幾個朋友也興致很高。春天時草木返青,花紅柳綠,景致很,一群人精神愉快,沿路行沿路看,沿路說說笑笑。
行到一座石拱橋頭前,石橋的圓拱橋洞上面題二字“隱居”,人就將伊叫做“隱佝橋”;蔡六舍行起去橋頂,看水色清清,聽水聲潺潺,不覺心曠神怡。橋腳石層,有一個婦仁人在洗衫,手一支“裳槌”,啪啪啪,按石頭上面槌衫褲。
一個朋友共蔡六舍說:“你有法讓那個洗衫的婦仁人也氣也笑?”蔡六舍看看咧,說:“那較易。”說了落去橋腳。婦仁人來洗衫,厝內一隻烏狗公也跟來,蔡六舍共狗說:“阿爸,你較閃一下,讓我洗手咧。”洗衫的婦仁人聽見蔡六舍叫狗老爸,想說這個人拙神,煞愛笑。蔡六舍看見婦仁人笑出來,就問伊說:“阿母,你咧笑啥?”婦仁人面一下就紅起來,氣呀將衫褲收落竹籃,“的!神的!要衰!要死!”沿路誄倒去。那只烏狗也跟伊“戇戇戇”吠幾聲,狗尾搖搖咧,走頭前。一群朋友哈哈大笑,蔡六舍十分得意。
來到一座山仔頭,眾人要登高望遠,爬去山頂。忽然聽見有婦仁人咧吼,吼呀很可傷。蔡六舍覺得很煞風景,共朋友說:“我去讓伊哭變笑。”眾人說:“你拙有本事?”“小可事情。恁看一下就知。”
蔡六舍行近前去,婦仁人跪在一座墓前吼,墓牌還未巡紅,墓頂還沒發草,是新亡。蔡六舍三伐做兩步,走去跪咧墓前哭說:“老小弟呀!老小弟!你怎麼做你先行一步呀!今日我空空手來,沒什麼可供你。在生你都愛看我翻跟鬥,我就再翻跟鬥讓你看!”說了,長衫拾起來塞在腰咧,就在墓前翻跟鬥,翻一下過來,翻一下過去。哭墓的婦仁人突然間看見一個“蒙裝漢”來翁墓前翻跟鬥,聽伊說的話像是翁的朋友,翻跟鬥又翻得很認真,就靜靜沒再吼,按算和伊相借問,才失人的禮。
蔡六舍邊翻跟鬥邊,看見婦仁人咧擦目滓沒再吼,又再說:“老小弟呀,所在沒平,我這個跟鬥翻歪,沒算,我另外翻一個較四正較圓的供你。”說了順山勢斜斜翻落去,收腳收住,連紹翻去三個跟鬥才讓一叢樹仔擋咧。蔡六舍的朋友拍手叫好,那個婦仁人也“噗”呀煞笑出來!蔡六舍爬起來,恭恭敬敬向墓行一個禮,和伊的朋友原路回去。婦仁人還戇戇想沒,翁怎麼哪有這個半半顛的朋友呀?
蔡六舍和伊的朋友,佚呀很盡興才回去。蔡六舍讓朋友一阿諛,腹內曉得偌爽神。一到厝,倚在太師交椅咧,查嫫捧面桶湯過來給伊洗面,落去共伊槌腳骨;孫水煙炊來給伊燒,斟茶給伊飲。新婦來共蔡六舍說:“阿舍,後日是你的生日,要怎麼做?”蔡六舍和老嫫冤家了後,一直沒好面相看,新婦今日歡頭喜面,輕聲細說,蔡六舍一腹當爽,應說:“你去發落,你去發落!較鬧熱咧!”沒讓老嫫主意。
生日那日,辦桌搬戲,親戚朋友都來賀壽,挾一嘴面。老嫫在房內不出來,讓蔡六舍這個壽星很沒體面,所以生日做很鬧熱,蔡六舍還是不歡不喜,逐個來敬酒,伊推離,多飲幾杯,頭殼就眩眩。新婦說:“阿舍,你啥事沒歡喜呀?”“沒爽!”“是阮曉辦事,才讓阿舍你受氣。阮自己出錢孝敬你,倩一頂轎共你扛起來逡,你看怎麼?”蔡六舍一世人愛心適愛刺激,聽新婦要出錢倩轎扛伊起來逡,逐個看了一定很欣羡,就說:“扛就扛。”
轎夫扛一頂沒頭轎來,蔡六舍暢摸摸坐起去。轎夫扛起來就,蔡六舍說:“很爽!很爽!”看逐個咧看伊,更加有花,半倚半倒,腳蹺呀偌高,沁咧沁咧。多一仔久,就要反腹,又愛好看驚人笑,強強忍咧,不敢喊停說不坐咯要落來。再一著,蔡六舍遍腹亂,“嘔!嘔!”一腹酒菜犁犁摒摒出來,吁吁喘,恰會呼雞火。轎夫也曾經讓蔡六舍創治著,蔡六舍新婦和拍相通套,沒叫停就一直連煞。蔡六舍頭眩目暗,按無頭轎咧頭倒栽跋落來,一命嗚呼!
厝逐個苦蔡六舍不死,泉州人聽說伊讓新婦倩轎共伊死,逐個說合適!隔壁炻仔店的頭家還燒三百大金,放一掛電光炮。往時官府是不告不理。照說蔡六舍的死是一條人命官司,但是沒苦主出頭來告,蔡六舍新婦和轎夫都沒大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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