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種思念,斷續不成章
作者:陳碧珍 來源:芙蓉網
前幾天,無意中將一把傘打開,卻無論如何合不攏。嫣然笑著說,就那樣放著吧,當裝飾品,反正我們家那麼大。米黃色的碎花小傘撐在客廳裏,像盛開的一朵思念。我苦笑了一下,心裏有一點點的痛。如果父親在,他一定會在第一時間將傘拿去修。那些天我特別忙,進進出出,來去匆匆,傘固執地靜立在那裏,讓人無法漠視它的存在。心想留意一下哪有修傘的地方,始終找不到。我終於將它放進儲藏間,依然是盛開的,一朵思念。
多年來,家裏需要修修補補的東西,都是父親去張羅,我已經習慣父母候鳥一樣的遷徙,隨時等待他們駐足時刻,將我的家收拾一番。
其實,父親在這個家留下的痕跡,何止這個。電視櫥後面躺著的自行車鏈條鎖,倚在臥室門邊的門球棒,無不知從哪個角落滾出來的一粒象棋,陽臺上父親載山泉水用的塑膠桶,這些和父親息息相關的東西,從父親離開後,我就再沒有動過一下。有時目光不小心落在上面,就立刻收回,怕被它們燙傷。還有樓下雜貨間裏的一輛自行車,一輛山地車,兩年了,我沒打開門看過一眼,它們該沾滿塵土了吧。自行車是父親的摯愛,從年輕小夥子到七旬老頭,父親都將自行車騎得飛快,還頗為自得,每每招來我們的嘲笑。一個不肯服輸,不肯服老的人,最終被老天招了回去。想起來真是萬分傷感。
再過幾天,就是父親的兩周年忌日。父親離開我們居然就要兩年了。想起來不禁噓唏。這兩年是怎麼過來的?自己好像也糊塗了。除了父親剛剛離去,不能自已寫下一點文字,就不敢觸及“父親”這個字眼。一是文字太悲切,無端招惹別人的眼淚,二是失去父親的那種痛,已由最初痛徹心扉的剛烈,轉為綿綿不絕的哀思,說不出,道不了,生生梗在喉嚨。
一個人待著的時候,時常不由自主想起父親。關於父親的一切,就好像一部老電影,一遍一遍在腦海裏重播。
不敢回憶父親病危的情景,每一次想起,都是痛,窒息的疼痛。那是初冬季節,父親發病之初,南方遭遇了冬天第一個寒流,徹骨的冷。我穿梭在大哥家與醫院之間,看到大街上那麼多在寒風中安然踱步的老人,嫉妒得慌,為啥他們可以好好活著而我的父親卻在重症監護室裏苟延殘喘?
不願重溫失去父親時的心情。知道父親捱不過病魔,撒手西去,我已經沒有淚了。我發資訊給遠方時刻關注父親病情的好友:“父親走了,我是一個沒爹的孩子了。”後來好友說,當時他沒忍住,落淚了。父親的喪事辦完後,我原本以為心會平靜些,沒想到接下來是長達半年的夢魘。幾乎每一個夜晚,我都會夢見父親。半夜醒來,心痛得無法入眠,我一遍遍地對先生說,我難受,我好難受。先生無語,半天隻會說一句,睡吧,明天還要早起。那一刻我對先生充滿了仇恨,為什麼就不能安慰我兩句?為什麼?
我想,並不是我特別熱愛父親,也不是我特別思念父親。我的性格,我脆弱的承受力,令我無法擔當失去父親的空虛與疼痛。那段日子,一天天地捱,對先生的怨與恨,也一天天累加,動輒給他臉色。
父親離開半年後,父親節到了。那一天我們一家人外出,我有意在鄉下逗留,拖延時間,遲遲不肯回來。等回到家,已是深夜。我們假裝忘記了父親節。我不能忍受沒有父親的父親節,還要裝出高高興興的樣子,到公公家過節。
後來,時光流逝,悲傷漸減,生活慢慢恢復原狀。只是偶爾別人問及父母,我時常有口誤,說我父母怎樣怎樣,一開口才發現我用的是現在時,不由悲從心來,不再言語。更多的時候,天冷了,或者熱得令人難以忍受,我會想到父親,想的竟然是幸好父親不在了,要不那麼嬌氣的他,會多抱怨,多難受。我不知道這算不算不孝,我總想父親終於解脫了,人活著,原本是要受多少罪啊。
母親在父親離開後,曾長住在我這裏。母親偶爾提起父親,我都不敢接她的話茬,不能說,說就痛。在父親離開後,我幾乎不和人談父親。目之所及,那些細微的痛,我都收藏在心裏。我不知怎麼和人說,思念也好,愧疚也好,也許說一次就要痛一次吧。
某天,我從菜市場買回一些鳳尾菇。嫣然一看,啊,外公最愛吃的鳳尾菇。我心大慟,嫣然還是讀懂了我。那一天,我莫名格外想念父親。我在菜市場轉悠,看到父親生前最愛吃的鳳尾菇,就鬼使神差買下來。
父親的兩周年忌日一天天逼近,我一天天煩躁起來。心像有石頭壓得喘不過氣。我想,我該寫點文字了。無論清晨,還是黃昏,或者靜悄悄的夜晚,一次次端坐電腦前,一次次打不出隻言片語。這是怎麼了?那麼長時間不敢說父親寫父親,難道我的心力枯竭,再也碼不出完整的思念?
不再逼迫自己。在父親忌日前一天,平靜地和先生回到家鄉。時間真的很殘酷,兩年時間,可以抹平很多傷痕。這一次做“三年”,按民間風俗是要“換紅”,貼上對聯,從此可以張燈結綵辦喜事。來了許多親戚,請了八桌的客,熱熱鬧鬧的。依舊在老屋那裏祭奠父親。老屋更滄桑了,泥牆坍塌的地方,荒草萋萋。父親生前就想出錢修葺老屋,怎奈人多嘴雜,意見不一,始終沒人牽頭來辦。父親大約沒想到,他的遺像會久久掛在這座風雨飄搖的祖屋吧。
沒有人哭。紙錢燃起的火光灼得臉發燙,熱浪逼得人一點點往後退。這兩天,天氣反常地熱,最高溫居然30多度,完全不像暮秋時節。大哥將父親戴了大半輩子的手錶扔進火裏,將父親生前心愛的手機扔進火裏。好了,一切化為灰燼,歸於塵土。
心,很平靜了。突然看透許多。人,總有一天要走到生命盡頭。活著時好好珍惜吧,離去時,腳步就不至於太慌亂。
本文曾發表在《閩西日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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