楹聯剩話
餘撰《楹聯叢話》,初刻于桂林,一時頗為紙貴。近聞粵西、湘南兩省皆有翻刻本,後至揚州,書坊亦欲謀翻刻,阮雲台師為慫恿余,允成之,於是又有揚州翻刻本。既歸閩,僑居浦城,匯檢後得者,又編成六卷付梓,題曰《楹聯續話》,而乞者愈多矣。尚有同人續錄見寄者,則細碎不能成編,而竟置之,又複可惜,因附入《歸田瑣記》之後,庶不負錄寄者之盛心雲爾。
粵西餘小霞州判應松所錄寄聯話最多,如姜南《蓉塘紀聞》一條雲:“正德中,以江都趙鶴為山東按察司提督學校副使,鶴政尚嚴厲,所至考校生員,多所罷黜,眾議紛然,縉紳亦多厭之,竟以此罷官。鶴去,以貴溪江潮代之,潮亦風裁凜然,生員之傷弓者猶畏之。潮出巡至齊河縣,其分司壁間有題對句雲:
‘趙鶴方剪羽翼;
江潮又起風波。’
潮見之,遂投劾歸,恐招怨也。”又《聰訓齋語》一條雲:“圃翁嘗擬一聯,懸草堂中雲:
‘富貴貧賤,總難稱意,知足即為稱意;
山水花竹,無恒主人,得閒便是主人。’
其語雖俚,卻有至理。”又王笠舫《琅環集》一條雲:“李東陽壽商文毅輅七十對聯雲:
‘自古年華稀七秩;
本朝才望重三元。’”
按:出句用人生七十古來稀語,自是佳典。惟我朝乾隆年間,恭奉高宗純皇帝壽登七秩,自稱古稀,刻有“古稀天子之寶”,則此後普天臣子,斷不可再有古稀之稱。而近日操觚者流,尚有貿貿不知此事者,所宜正告之也。又程南樵《樵餘詩話》雲:“汪瑟庵先生為安徽學政時,循例至金陵試院考錄遺才,撰楹帖雲:
‘三年燈火,原期此日飛騰,倘存片念偏私,有如江水;
五度秋風,曾記昔時辛苦,仍是一囊琴劍,重到鐘山。’
道光初,有太平廣文某,以送考來金陵。故事廣文送考者,例向學使求所屬遺才二名,是科為沈小湖學使,一概謝絕。某廣文戲改前聯雲:
‘三年辛苦,只求兩個遺才,倘蒙片念垂思,感深江水;
百計哀號,不管八棚伺候,拚著一條老命,撞死鐘山。’
後學使亦微聞之,不罪也。”又余小霞贈汪西芝巡檢楹聯雲:
“菜根滋味知君慣;
潭水交情愛我深。”
皆切其姓。又壬寅罷官,舟過藤縣,溫心山明府鵬翀初建訪蘇亭落成,代姚若虛撰聯雲:
“萬里赴瓊儋,夜起江心弄明月;
一亭撫笠履,我從畫裏拜先生。”
心山以茝林中丞師所遺蘇公《笠屐圖》勒石又自撰一聯雲:
“公是孤臣,明月扁舟留句去;
我為過客,空江一曲向誰彈。”
蓋隱括文忠公《藤江五古》詩意也。又代鶴松圃年重建陽朔縣書院講堂一聯雲:
“文筆聳層霄,愛此間對萬壑瀠洄,教化由來先黨序;
書樓崇講席,願多士作千秋事業,顯揚不僅為科名。”
文筆、書樓皆陽朔古跡也。又代曾幼竹明府挽興靜山太守雲:
“廿年無此深交,最可感老尚依劉,久而彌篤;
一病猶勤官事,更堪傷危將易簀,語不及私。”
又代幕友黎白仙雲:
“治譜已千秋,是名宦傳人,最堪惜正盼遷鶯,遽悲化鶴;
齊民同一哭,況平生知己,更難忘幾番說項,五載依劉。”
又應松挽吳荷屋中丞雲:
“為名士,作詞臣,任封疆大吏,愛路近家園,小住桂林營綠野;
工書畫,考金石,著燕許文章,悵跡疏壇坫,遽聞兜率迓香山。”
時中丞僑寓桂林,應松解組後,甫得聯文酒之盟,而中丞遽捐館舍,故次聯及之。又萬乙樓太守集杜句贈應松雲:
“古來材大難為用;
老去悲秋強自寬。”
又憶得湖南撫部某到任,初入本境,有某來迎,談次,問湖南有新聞乎,某猝不及對,久之乃曰:“無新聞,惟近時有一對甚工。有某縣令姓續名立人者,一人戲以其姓名演成一對雲:
‘尊姓原來貂不足;
大名倒轉豕而啼。’”
此語頗膾灸人口,撫部笑而罷。及到任,竟摭以他事劾去。撫部不知何所見,實則令乃一好官也。此道光近年事。
福州學署中三百三十三士亭,為朱笥河先生所建,亭前有三百三十三石,皆當時諸生所獻,每石鐫一諸生名,今尚林立無恙。笥河先生報政將還朝,適介弟石君師來代,先生撰亭聯雲:
“偶為選地看山計;
若慰連床話雨情。”
運化無痕,自非老手不辯。
徐樹人觀察有泰山孔子崖集句石刻雲:
“仰之彌高,鑽之彌堅,可以語上也;
出乎其類,拔乎其萃,宜若登天然。”
又高唐州武廟為山西鄉祠,觀察撰聯雲:
“鄉人到處皆祠祝,
先帝當年此宦遊。”
昭烈帝曾令高唐,故雲。又集唐開元泰山銘字為楹帖雲:
“載錫之光,百祿是荷;
則篤其慶,萬福攸同。”
又一聯雲:
“積德承先,子臣弟友;
虛心稽古,禮樂文章。”
又濟南府江南會館雲:
“表海溯雄風,今樂何如古樂;
明湖聯舊雨,濟南勝似江南。”
林岵瞻比部在京為其祖母稱觴,余大兒逢辰贈聯雲:
“致歡久協曹全諺;
介福長酬令伯情。”
皆切祖母,說重親。致歡,用《曹全碑》語,非素講漢隸者不知也;介福,亦用《易經》“受茲介福,于其王母”語。
有杭人趙京者,因病入陰司,舉頭見柱上一聯雲:
“人鬼只一關,關節一絲不漏;
陰陽無二理,理數二字難逃。”
後署會稽陶望齡題。
廣東省城有武林會館,在歸德門外宴公街,杭州商賈于此醵金創建。既落成,其鄉人梁應來紹壬為撰楹帖雲:
“一闋荔支香,聽玉笛吹來,遍傳南海;
雙聲楊柳曲,問金尊把處,憶否西湖。”
真雅音也。
王叔蘭《避暑鈔》中載,侯官連梅耦明經攀桂所作楹聯多可采,如雲:
“暗室中須問心得過;
平地處亦失足堪虞。”
“幼不學,壯無能,傷今老大;
過愈多,功又少,請自乘除。”
“始念佳而轉念不佳,見義無勇;
一事錯而凡事皆錯,擇術未精。”
“四十二年碌碌無奇,安得出人頭地;
三百六日孳孳為利,何堪昧我性天。”
“顯揚之謂何,筋力漸衰;
歎利名無就,教誨不可。”
“己心思既竭;
望子弟能賢。”
按:“利名無就”四字近俗,有友人代改之曰:“行藏無據”,似較勝也。
朱竹垞先生嘗為施粥廠作聯雲:
“同是肚皮,飽者不知饑者苦;
一般面目,得時休笑失時人。”
此較《隨園詩話》所載題養濟院一聯,稍有含蓄。
貴州省某驛館中有一聯雲:
“滿眼盡窮黎,奚忍多用一夫,誤他舉家生活;
兩頭皆險路,何不緩行幾步,積君無限陰功。”
仁人之言,亦積無限陰功,便是當頭棒喝矣。
袁簡齋先生嘗言,神廟聯以用成語為宜,然親切渾成而有味者,不可多得。聞張睢陽廟一聯雲:
“須髯輒張,凜凜有生氣;
顏色不亂,陽陽如平常。”
此本傳與韓文本為睢陽寫照,難得天然作對耳。又金陵三聖廟祀劉、關、張,其聯雲:
“若傅粉,若塗朱,若潑墨,誰言心之不同如其面;
為君臣,為兄弟,為朋友,斯誠聖不可知之謂神。”
此聯膾灸人口,然三聖字已覺未安,而“傅粉”、“塗朱”、“潑墨”等語,皆不見古籍,“兄弟”二字,尚本史傳,而“朋友”二字,又是虛談矣。
京師浴堂門首聯雲:
“入門兵部體;
出戶翰林身。”
蓋上句借音為“冰布體”,下句借音為“汗淋身”也。嘉慶乙丑,聶蓉峰銑敏以庶常改兵部主事,至己巳萬壽,聶複以撰進頌冊賞編修,有友人戲舉浴堂聯句贈之,皆以為巧合。
張詩舲方伯知余方續集聯話,自桂林手書一紙寄來雲:“文遠皋先生以翰林曆掌文衡,官步軍統領,卒于駐放大臣之任,喪歸京師,曾撰聯奉挽雲:
‘內相經文兼緯武;
西方成佛即升天。’
祥符大工未合龍以前,正月初三夜,走埽下南同知王漢沉焉。越七日,求屍不得,以衣冠斂,亦撰聯吊之雲:
‘七日招魂,屈子衣冠輕似蛻;
九重賜恤,王尊名節重於山。’
又題風洞山雲:
‘灕江水綠招涼去;
常侍詩清賞雨來。’
又題五詠堂雲:
‘雄藩勝覽曾開囿;
太守風流尚讀書。’”
古人雲:“一死一生,乃見交情。”餘有所撰知好挽聯,必出手制,然但抒哀悃,且冀以存其人,不暇計工拙也。在揚州挽淮揚觀察李石舟國瑞雲:
“吳會領班聯,實政真無慚益友;
淮揚瘁心血,虛銜何以慰衰親。”
余在蘇藩,曾調石舟為首郡,甚資臂助。既擢淮揚道,以河堧出力,加運使銜。歿時,其慈親尚在堂也。又挽江甯方伯成蘭生世瑄雲:
“望斷黔陽,可憐萬里雲颿,依然將母;
魂消白下,共惜半年風鶴,了卻孤臣。”
客冬英夷之擾,餘防堵上海,督部遠駐鎮海,時金陵惟蘭生一人支拄,風鶴之警,無日無之,往來書問,間日必至,皆商略夷務軍情,意見頗合。自余引疾後,蘭生勢益孤,遂以憂死。聞靈船由長江回貴州,尚煩太夫人扶梓也。在蘇州日,挽吳縣令賀吉人崇禧雲:
“百里舊神君,剡牘未酬舉主願;
卅年前進士,蓋棺猶是宰官身。”
吉人為余十餘年前所薦卓異,至今未進一階。近余重蒞吳門,複以同知奏薦,奉部覆准之日,吉人已不及見矣。又寄挽歸安沈香城別駕廉雲:
“淮浦最傾襟,脫潁為君欣得地;
吳門方掃榻,遺函報我已生天。”
余延香城于袁江署齋三年,甚相得,香城得官後,改執弟子禮甚恭。近以奪官歸裏,余急折簡迎之,甫得報書,旋聞化去,尚未及中壽也。在浦城挽周芑源廣文雲:
“一鄉善人,勖哉一弟分憂,一孤在抱;
兩行老淚,痛此兩年盛會,兩世交期。”
餘到浦後,逭暑消寒之會頗盛,芑源輒在坐,嘗稱之為一鄉善人,同人無異辭也。又寄挽杭州許太淑人雲:
“桂嶺蕪城,隨地齊歌眾母母;
萱心蓮性,生天早現法身身。”
太淑人之子兩淮分司小琴惇詩、粵西太守芍友惇書,皆余門下士,居官並有循聲雲。
余解組後,戲作一篆印雲:“學者難進易退。”阮雲台師見而喜之,為推其意,輯古語作楹帖相贈雲:
“難進易退,易事難悅;
先勞後祿,後樂先憂。”
餘甚愧其言。謝茮石同年贈聯雲:
“乾隆末、舉秀孝,嘉慶初、曆翰部,道光間、掌封圻,回首功名成百順;
經史部、有旁證,藝文家、喜博稽,政事門、備掌故,等身著述自千秋。”
今年為七十誕辰,福州王叔蘭以聯寄祝雲:
“二十舉鄉,三十登第,四十還朝,五十出守,
六十開府,七十歸田,須知此後逍遙,一代福人多暇日;
簡如格言,詳如隨筆,博如旁證,精如選學,
巧如聯話,富如詩集,略數平生著述,千秋大業擅名山。”
亦皆就余篆印語而衍之者也。
(此《楹聯剩話》,原收于梁章钜《歸田瑣記》卷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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