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身唐裝,一把手杖,90歲的他,在迎接他的人群裏,滿臉笑意。
4月20日那天,泉州籍鄉賢陳守仁,從香港帶著家族三代30多人,回到故鄉鯉城區浮橋的王宮社區來尋根謁祖。
我們也才有機會,聽這位別人口中的“塞班王”講講自己的故事,走進他傳奇的一生。
南渡父親的記憶
陳守仁出生於1930年,當時的王宮還是個村莊,家中只有幾畝田地,沒有更多謀生的出路,他的祖輩、父輩相繼下南洋。
陳守仁在村裏長大,由祖母、母親帶大,一家人靠海外寄來的僑批生活,不算富裕,但相對村中不下南洋的人來,已是好了一些。男人們都在海外,田地裏的農活都壓在母親的身上,年少的陳守仁就常幫著母親做農事,除草,收割,種莊稼。
他記憶裏的父親,儒雅莊重,長得文質彬彬,頭髮梳的一絲不苟,架一副斯文的眼鏡,很久才回家一回。
陳守仁小時就讀浮橋的陶英小學,學校的董事長就是他的父親。在王宮社區的陳氏華僑歷史博物館裏,有一張上世紀40年代初的黑白照片,是父親將要啟程前往菲律賓時候,陶英小學特地組織學生們歡送他拍的。師生們用簡單卻隆重的方式來致謝,與父親留下了這張歡送南渡的留影。
雖是學校董事長,但陳守仁的父親在菲律賓只是開個小布莊,生意不大,只是重視教育的父親,願意拿出錢來資助家鄉辦學。這也讓陳守仁從小耳聞親見了人間真正的善良,在心裏被種下了一棵“純良”的種子。
父親那次離開後不久,1942年菲律賓被日本佔領,僑批無法寄出,家中與父親失去聯繫,也陷入了長久無僑批養家的困頓。堅韌的母親幹農活養活一家老小,要他用功讀書,絕不能辜負海外父親的期盼。小學畢業後,陳守仁考取了城裏的泉州國立第一中學,也就是如今的泉州一中,並在那裏遇到了陪伴自己一生的愛人林碧琴。
一段抄書的姻緣
陳守仁入讀初中,與林碧琴成為同班同學。他的身高幾乎是班上最高,卻也是班上最害羞的男孩,與女生講話總會羞紅了臉。
有一天值日,他與林碧琴同值,黑板上“值日生”那一欄裏,並排寫著他們的名字。課間時一位調皮的同學在他們的名字下面寫了“結婚”兩個字,然後在班上開起無由頭的玩笑來。陳守仁早已羞紅了臉,也講不出話來,林碧琴是市區長大的孩子,性格直爽,笑著說同學太無聊,將黑板上“結婚”的字擦去。
同學無心的玩笑,讓他惴惴不安,放學後他獨留林碧琴一人打掃教室的衛生,自己躲到校門外,慌亂到不敢進到教室來。
待到林碧琴做完衛生,出了校門才看到他站在門外踟躕的樣子,林碧琴看出了他的尷尬,解圍說道:“你的語文書本借我抄一下,我還沒借到書,明天上課的內容還沒抄。”這之前他們幾乎沒有講過話,眼神也沒有碰撞過。陳守仁松了一口氣,趕緊將自己的課本借給她。
林碧琴的家境不好,買不起書,從那之後,他一有空閒就會幫她抄書。本是同學情誼,在悄悄的互助裏,兩個人浪漫到了一起。陳家的後人,人人都知道:他們曾有著一段抄書的姻緣。
艱難的抗戰終於在1945年結束,陳守仁的父親在闊別家鄉多年後,終在1946年再次歸來,一家團聚。原本還是個孩童的陳守仁,已長成了16歲的成人,父親決定帶他下南洋,幫著經營布店的生意。
離開家鄉之前,這對戀人訂下了婚約,也開始了異國相思的漫漫長路。在他們尚還保存著的書信裏,互相說著鼓勵、想念的話,恭敬地互稱對方為“您”。
商海沉浮
陳家的商業基因,被一代代傳承,待到陳守仁時,更是展露了不凡。父親的小店在他手上,業務從馬尼拉開拓到許多山間的村落裏,還建起了布店倉庫。他還無償幫華人代寫僑批書信,從菲幣兌換美金中賺取傭金,有了自己的人生第一桶金。
1956年,菲律賓排華的風潮讓布店的生意陷入困境。陳守仁與父親決定到馬來西亞的小鎮開墾種植橡膠園,開闢新的商機。百畝的山地,雇人種植看護,自己是老闆也是開荒的種樹工人,橡膠園漸入正軌。
生活才又開始一步步向好時,他與父親再一次猝不及防地被命運伏擊了。1961年,山頭的橡膠樹還未種滿,菲律賓傳來噩耗,馬尼拉發生了一場蔓延五六條街的大火,布店和倉庫都在大火中焚毀,父親一輩子的心血都化作灰燼。經不起這樣的打擊,父親兩個月後就與世長辭了。
哪有誰能平平凡凡地成功。在失了祖業和至親,在痛苦中他更認定,腳下的路還要走下去,山上的橡膠樹還要接著種下去,他是個做事絕不認輸的人,講起小時候與小夥伴一起在村裏撿豬屎,他都要撿的最多,爭個第一。
而這時候,分離多年的妻子來到馬來西亞,與他同擔生活的重擔。他的妻子,本就不是柔弱的女子,幫他運營橡膠園,支持他回香港組建船務公司,開始一點點打下商業版圖。
一路商海沉浮,幾度遇到事業的重大挫折,都有妻子出手一同幫助化解,與他同打江山,托起這艘商業巨輪。
他該有多幸福,能娶到最賢的妻,從花季雨季的初戀,伴到如今將成世紀的老人。
故地卻是一定要重遊
回望自己90年的人生,他先後長住過4個國家的多個地方,而這一生最惦念的是自己18歲前灑在家鄉路上的人生。
他的幼子陳祖恒跟我們講起,30年前他自己與父母走過的歸鄉路。他們自香港,坐一夜的船,在廈門的碼頭下船,再轉車回到泉州,坐三輪車回到王宮村,他一直未曾忘,“出發前,父母會囑咐多穿上幾身衣服,多穿幾雙襪子,回家後,一件件送給鄉人。”
陳守仁要兒孫記住自己的根在泉州,幾代陳家人生長在海外,但幾乎人人會說閩南話,過年一定要吃潤餅菜,泉州的信仰和習俗,潤物無聲在兒孫的生活裏。
在商業上獲得巨大成功後,陳守仁一直在用自己的行動反哺著這片土地。
“中國要強國,人民要富足,有教育才可達。”老人說,33年前,他成立陳守仁家族基金會,開始做公益,公益的首選是教育,他給泉州的許多大中小學校捐資,建樓買教具。父親曾經的言傳身教給了他莫大的影響,陳守仁也帶自己的兒孫回鄉做公益,他要孩子們用行動去記住。
每次回泉州,陳守仁的行程總是特別多。
要回王宮的宗祠跟祖先們道聲“守仁回來了”,要回自己住到18歲的祖厝開門看看;還有華僑新村的家,惦記著屋後幾十年的老龍眼樹,摸摸樹下的石桌,感歎在這桌上簽出了幾千萬的支票,還要去走他捐獻過的那麼多的學校、宮廟……
活了近一個世紀,有很多事變得不重要,但卻又有很多故地是一定要去重遊的。
“但身體有時會吃不消。”家人講起數年前有次他回到泉州,行程有近一個禮拜,老人一時興起,又打了飛的到塞班島上,“回到香港家裏,他直接病倒去醫院。”
“想著不要他再這麼奔波了,可他就是想家,想泉州了。”為了這次回鄉,陳祖恒做好了萬全的預案:萬一父親病了,最快要聯繫哪家醫院哪位主治醫生,嚴重到什麼程度要立馬送回香港,做動車,還是要動用醫用飛機。
這首歌寫的就似他的商海一生
回來的這 4天,想帶兒孫看的地方太多了,他一路走,一路講他少時的故事。走進天后宮,去到關帝廟,他會告訴兒孫,“點了香,你要跪下求。”
穀雨的雨,不知道飄飄停停地落了幾回,煙雨繚繞的清源山上,一家人同走母親山,他拄著拐杖,小輩們在兩邊護著,他只能走上一小段,再讓輪椅推著他再多看一看。
半個世紀,他的商業早已成帝國。王宮的宗親們說起他時,最感慨是他依舊那般真誠謙和,依舊是少年時那樣愛笑,笑得眉眼彎彎的。
4月的天,從早晨 9點就開始熱了起來,有時晴有時雨。謁祖完後,不便久站的他坐在宗祠的大門外,一個個年滿16歲特來陪祭的宗親們輪流與他合影。
天太熱,家人們不時關切著“要不要停”,他擺擺手,在陽光下一臉笑容,等著下一個合影的人。宗親們說,“他是一個在泉州長大的孩子,有了錢之後他還是那個在泉州長大的孩子。”
週六那天在王宮祭祖完後,他請宗親們在酒店裏吃了一頓豐盛的午宴,宴席散場的那一刻,陳家 4代人站到台前,用鄉音,共同唱響《愛拼才會贏》。有人聽出了感動,有人聽出了滄桑。
這首唱盡大江南北的《愛拼才會贏》,寫的就似陳守仁的商海一生。
他穿越過時代更迭的浩瀚,和大起大落的煙塵,再回首,海海人生恍若一部倒帶的電影,又回到了故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