儒家文化視域中的宗族
“一經教澤承先緒,五世儒宗啟後昆。”
這一聯來自1989年修訂的《廣西韋氏族譜》。這裏講的一經,是指廣西韋氏一世祖韋經,五世儒宗,則是指從一世祖到五世祖,都是以儒為本,最終通過儒業考取功名,為國奉獻的列位宗祖。據清代《欽定四庫全書》收錄的清初汪森編輯的《粵西文載·卷六十八》載:“韋經,宜州人,大觀中舉進士,官至承議郎、雷州通判,權知州事,有政聲聞于時。”乾隆二十年刻本《慶遠府志·卷七》載:“大觀三年己醜科賈安宅榜:韋經,龍水人,官通判。”這裏涉及的“宜州”,就是今天廣西壯族自治區河池市宜州區,古時候的宜州,又叫龍水郡,“大觀”是北宋徽宗的年號,大觀三年就是西元1109年。據《韋氏族譜》,廣西韋氏即以韋經為廣西韋氏始祖。韋氏在宋代由汴京(即今天河南省開封市)遷入廣西。北宋二程等理學在中原地區的繁榮發展,尚未傳到邊疆廣西地區,而韋經等人以儒業舉進士,恰恰促進了理學在邊疆地區的傳播。《廣西民族志》認為,韋經等這一批士人或文人的出現,促進了中原地區先進文化、特別是宋代理學在邊疆地區的傳播,對少數民族文化的發展產生了深刻的影響。
正因為如此,韋氏宗族從一世祖韋經開始,以儒業為本,這必然形成了整個家族、宗族倚重儒學。我所在的地區,屬於韋氏宗族在廣西東部平南縣的一個分支。
宗族強調“家國天下”責任的重要性。一世祖韋經曾任雷州通判,知州事。他任職雷州期間,以儒家的“民本”思想為指導,關注民生,為民做實事,發展生產,讓人民安居樂業,最終贏得“有政聲”的評價。正因為此,族裏特別強調儒家思想裏的“家國”責任。小時候,族中有名望的人擔任村中的小學校長,記得有一次國旗下的講話,他講了一個話題:我們為什麼而讀書?他特別地引用了宋代理學家、思想家張載的名言“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為往聖繼絕學,為萬世開太平”來說明讀書的意義。為了給我們這些小學生講明白這幾句話的意思,特意給我們講了明末清初思想家顧炎武。明末清初,清兵攻陷揚州後,製造了殘忍的揚州大屠殺。顧炎武的母親臨終前對他說:“我雖然是婦人,但身受國恩,將與國家同存亡。希望你也不要辜負國恩,不要在清廷做官,不要忘記先祖的遺訓,那麼我就可以安心地在地下閉上眼睛了。”顧炎武從此從軍抗清。儘管抗清最終失敗了,但是,失敗後的顧炎武,看到中華文明、中華文脈在戰爭中被衝擊,被毀滅,心痛不已。於是,他北上遊歷山東、山西、河南、河北、陝西等地,考察山川形勢、地理水文,整理中國傳統的學問,寫了很多書,成為我國著名的思想家,文化名人。顧炎武的一生,詮釋了什麼叫“為生民立命,為往聖繼絕學,為萬世開太平”。清兵的殘酷屠城,是對人的殘殺,對社會的破壞,顧炎武奮起參軍,在昆山起兵抵抗清兵,此為“為生民立命”;顧炎武在抗清失敗後,考察山川地形,糾正古人歷史、地理、哲學、語言學、金石銘文等著作的錯誤之處,寫了很多書,成為清代乃至近代學術偉人,此為“為往聖繼絕學”;顧炎武在總結明代王朝滅亡的教訓時,對明代的專制與腐敗,對封建主義皇權制度等進行了批判,並提出了較為先進的社會藍圖,此為“為萬世開太平”。校長說:“我們的讀書人,就應該要有顧炎武這樣的理想和抱負,要有這樣的志向,要有這樣的眼光和高度,真正做到讀書讀到腦裏去,讀到心裏去,讀到骨子裏去,挑起我們中華民族兒女應有的責任。”
宗族裏文學氛圍濃厚。儒家歷來重視文學,儒家經典《詩經》是我國第一部詩歌總集。我們雖然偏居廣西山區農村,村中以韋姓佔據絕大多數,然而,這裏的文學氣氛並不稀缺。有清一代,廣西詩壇、詞壇相繼崛起,著名的有杉湖詩派(以朱琦、龍啟瑞、彭昱堯為代表),臨桂詞派(以晚清四大詞家之王鵬運、況周頤為代表)等。彭昱堯即為我們縣的人,同時他又以詞著名,是“嶺西五大詞家”之一。此外,清代以詩著名,曾在甘肅多地任職的黎建三,他的家鄉就在我們附近。這樣的文化氛圍,也在悄悄地影響著我們的小地方。詩酒唱和等活動也從不稀缺。記得我小時候,按宗族排行,我的堂哥考取了國外某著名大學的留學生。這在20世紀90年代的農村,還是很少見的重大喜事。在祝賀他留學的酒宴上,我清晰地記得,當我們這幾個小孩還在那邊大吃大喝的時候,族裏稍通文墨的人早已聚在另一邊商量著要作詩填詞以紀念這一盛事,有人研墨,有人裁紙,有人點香,有人奉茶。那些握筆的人,或低頭沉吟,或在紙上塗抹謄寫,或飲酒故作無事,或與人攀談閒聊,或翻書查核。等有人提醒那炷香差不多燒盡,這些人突然都回到桌旁,紛紛拿起筆,在紙上奮筆疾書。據說那一次,寫了很多詩詞,最後都結集了。可惜那時我年幼,無緣得見當時結集的創作。不過,從此可見,詩酒唱和等文學創作活動,借著村中、族中的事務而頻頻舉行,造成了極為濃厚的文學氛圍,凸顯了儒家文化中重文的傳統色彩。至今,村中的小學,依然能聽到眾多學生自覺地咿咿呀呀地背誦唐宋詩詞,這大概是詩歌文化在小學教育裏的影響吧。
宗族強調與時俱進的時代精神。在眾多文學作品和影視劇裏,宗族文化往往被描繪成封建社會的黑暗勢力,是個人追求個性解放的絆腳石。然而,在我從小長到大的這一段時間裏,我們宗族卻似乎並沒有像文學作品和影視劇裏所描述的那麼黑暗,它所凸顯的是一種與時俱進的開拓精神和現代社會下不斷變革的新面貌。2019年清明節,我闊別十年再次回鄉祭祖,我們這一韋氏分支古老的宗祠已經愈發老舊,但人們依然熱鬧地擠在那裏,討論著祭祖,祭祖結束後,討論著族中事務。令我眼前一亮的是,當討論到種種族中事務時,大家井然有序,有意見的,都上臺發言,對於修改後的提案,都進行舉手表決。每個成員,都有投票權,都可以投贊成票、反對票、棄權票。民主集中制取代了古時候的那種族長專制。那種文學作品和影視劇裏描寫的族長一言堂的現象,在這裏並不存在。其實,我在小時候,就沒有聽到過誰是族長。這些細微的變化,預示著宗族文化在現當代社會潮流下的新變化,也是宗族文化與時俱進的一個顯著特徵。
南宋時著名的思想家朱熹寫了一首著名的哲理詩《觀書有感》:
半畝方塘一鑒開,天光雲影共徘徊。
問渠那得清如許?為有源頭活水來。
這首詩用於描述跨越千年依然生生不息的宗族與宗族文化也很合適。我們韋氏宗族自從汴京遷入廣西後到今天,也有將近千年。這一深受儒家影響,卻又與時俱進的宗族,大概是因為既有中華文化之源頭(儒家),也有活水(與時俱進的時代精神)的原因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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