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乾初先生墓誌銘
黃宗義
先師蕺山曰:“予一生讀書,不無種種疑團,至此終不釋然,不覺信手拈出。大抵於儒先注疏,無不一一牴牾者。誠自知獲戾斯文,亦姑存此疑團,以俟後之君子。倘千載而下有諒予心者乎?”不肖羲,蒙先師收之孤苦之中,而未之有得。環視劉門,知其學者亦絕少。徒以牽挽於口耳積習,淺識所錮,血心充塞,大抵然矣。近讀陳乾初所著,於先師之學十得之二三,恨交臂而失之也。
其言性曰:性善之說,本於孔子,得孟子而益明。孔孟之心,迄諸儒而轉晦。“盡其心者知其性也”之一言,是孟子道性善本旨。蓋人性無不善,於擴充盡才後見之也。如五穀之性,不藝植,不耘耔,何以知其種之美耶?故諄諄教人存心,求放心,充無欲害人之心,無穿窬之心,有所不忍,達之於其所忍;所不為,達之於其所為,不一言而足。學者果若此其盡心,則性善複何疑哉?易繼善成性,皆體道之全功,正對仁智之偏而言。道不離陰陽,智不能離仁,仁不能離智,中焉而已,故曰一陰一陽之謂道。繼之,即須臾不離戒懼慎獨之事,成之,即中和位育之能。在孟子則居仁由義,有事勿忘者,繼之之功,反身而誠萬物鹹備者,成之之候,繼之者,繼此一陰一陽之道,則剛柔不偏,而粹然至善矣。成之者,成此繼之之功,向非成之,則無以見天付之全,而所性或幾乎滅矣。故曰成之謂性。從來解者昧此,至所謂繼善成性,則幾求之父母未生之前,幾何不胥天下而禪乎?故性一也,孟子實言之,而諸家皆虛言之。言其實,則本天而責人;人言其虛,則離人而尊天。離人尊天,不惟誣人,並誣天矣。蓋非人而天亦無由見也。是故藨袞勤而後嘉谷之性全,怠勤異獲,而曰麰麥之性有美惡,必不然矣。涵養熟而後君子之性全,敬肆殊功,而曰生民之性有善惡,必不然矣。
又曰資始流行,天之生物也,各正性命,天之成物也。物成然後性正,人成然後性全。物之成以氣,人之成以學。大彖何不言萬物資始各正性命,而必系之乾道變化之下,又何不曰元亨者性情也,而必系之利貞之下乎?非元始時無性而收藏時方有性也,謂性至是始足耳。今老農收種,必待受霜之後,以為非經霜則谷性不全。此物理也;可以推人理矣。是故資始流行之時,性非不具也,而必於各正保合,見生物之性之全,孩提少長之時,性非不良也,而必於仁至義盡,見生人之性之全。或曰:人之氣稟清濁,果有什伯千萬者,性有不善,焉可盡?誣曰,氣之清濁誠有不同,然無乖於性善之義也。氣清者無不善,氣濁者亦無不善。有不善者,乃是習耳。觀於聖門,參魯柴愚,當由氣濁,游、夏多文,端木屢中,當由氣清。可謂游、夏性善,參柴性惡耶?
又曰,一性也,推本言之曰天命,推廣言之曰氣、情、才。豈有二哉?由性之流露而言謂之情,由性之運用而言謂之才,由性之充周而言謂之氣。性之善不可見,分見於氣、情、才。情、才與氣,皆性之良能也,天命有善而無惡,故人性亦有善而無惡,人性有善而無惡,故氣、情、才皆有善而無惡。中庸以喜、怒、哀、樂明性之中和,孟子以惻隱、羞惡、辭讓、是非明性之善,皆就氣、情、才言之。後儒曰既發謂之情,曰才出於氣,故皆有善有不善。不知舍情、才之善,又何以明性之善耶?才、情、氣有不善,則性之不善不待言矣。是陰為邪說者立幟也,而可乎?
又曰,“本體”二字,不見經傳,此宋儒從佛氏脫胎來者。故以為商書維皇降衷,中庸天命之性,皆指本體言,此誣之甚也。皇降天命,特推本言之,猶言人身則必本之親生雲耳。其實孕育時此親生之身,而少而壯而老,亦莫非親生之身,何嘗指此為本體?而過此以往,即屬氣質,非本體乎?宋儒惟誤以此為言本體,故曰人生而靜以上不容說才說性,便已不是性,則所謂是性而容說者,恰好在何處耶?《樂記》,人生而靜,天之性也。二語本是禪宗,其書大半而荀子,不意遂為性學淵源,可怪也。學者惟時時存養此心,即時時是本體用事,工夫始有著落。今不思切實反求,而欲懸空想個人生而靜之時,所謂天命皇降之體段,愈求而愈遠矣。佛氏喜言未生之前既死之後的道理,儒者只曉得有生之後未死之前的工夫。將何去而何從?乎又曰,周子無欲之教,不禪而禪,吾儒只言寡欲,不言無欲。聖人之心無異常人之心,常人之所欲,亦即聖人之所欲也。人心本無所謂天理,天理正從人欲中見。人欲恰好處,即天理也。向無人欲,則亦並無天理之可言矣。
乾初之言,大抵如此。其於聖學已見頭腦。故深中諸儒之病者有之,或主張太過,不善會諸儒之意者亦有之。夫性之善,在孩提少長之時,已自彌綸天地,不待後來,後來之仁至義盡,亦只還得孩提少長分量。故後來之盡不盡,在人不在性也。乾初必欲以擴充到底言性善,此如言黃鐘者,或言三寸九分,或言八十一分,夫三寸九分非少,八十一分非多,原始要終,互見相宣,皆黃鐘之本色也。
先生諱確,字乾初,陳氏為海寧望族。曾祖鳴梧,祖理川,父覺庵,皆世其學。母葉氏。乾初讀書,卓犖不喜理學家言。嘗受一編讀之,心弗善也,輒棄去,遂四十年不閱。其後與同邑祝淵讀書,淵議論不守章句,乾初每鐫之。已同問學於山陰,先師深痛末學之支離,見於辭色。乾初括磨舊習,一隅三反。逮先師夢奠,得其遺書而盡讀之,憬然而喻。取其四十年所不閱者重閱之,則又格格不能相入,遂見之論著,同輩為之一哄,不顧也。乾初議禮尤精,從其心之所安者,變通古禮。而于凶禮,尤痛地理惑人,為天下異端之禍。其于友朋,一事稍乖,必正色相告,不為姑息。屠爌、陸圻徵文壽母,乾初謂世俗之事,非所當行。社集講會,人情之常,乾初謂衎衎醉飽,無益身心,再會之後,亦不復赴。甲申以後,士之好名者,強與國是,死者先後相望。乾初曰:“非義之義,大人弗為。人之賢不肖,生平具在,故孔子謂未知生焉知死。今人動稱末後一著,遂使奸盜優倡,同登節義,濁亂無紀,死節一案,真可痛也。”乾初之論,未有不補名教者。晚而病廢,不出門者十五年。卒之日,為丁巳七月二十四日,年七十四,葬于沈家石橋之西。娶王氏,先卒二十七年。子二人,長翼,次禾,夭女一人。孫二人,克鬯、克爽。餘於丙午訪之,病中猶危坐劇談。又十年丙辰,致書約以明歲再見。而不可得矣!翼以志銘見屬,其時未讀乾初之書,但以翼所作事實,稍節成文,今詳玩遺稿,方識指歸,有負良友多矣。因理其緒言,以讖前過。銘曰:
有明學術,宗旨紛如。或泥成言,或創新渠。導水入海,而反填淤。
唯我蕺山,集夫大成。諸儒之弊,削其畦町。下士聞之,以為雷霆。
豈無及門?世智限心。如乙太牢,飫彼書蟫。欲抹微言,與時浮沉。
龍山之下,乃有傑士。北面未深,冥契心髓。不無張惶,而篤踐履。
餘忝同門,自愧淺陋。昔作銘文,不能深究。今其庶幾,可以傳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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