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家文化的興微舉逸
——《橋頭陳氏和悅堂家譜》序
將赴南京問醫之前,老友作宏兄送來其主編的《橋頭陳氏和悅堂家譜》稿本,囑為制序。在南京的二十餘天裏,我斷斷續續地把這份堪稱世家文化的錦繡華篇披閱一過,也算是打發客裏無聊,寬解思鄉情懷,於是難免也就浮想聯翩。
所謂世家,舊時主要是指門第高貴、世代為官的人家,也指以某種專業世代相承的家族,可謂中華文化的一種固有表現方式。世家的形成,依借著血緣與文化的雙重價值觀念,把一群人團聚在一個祖宗的文化符號之下,由此衍生出經濟、文化上的共同取向,從而向社會打響了一個家族的名號。其實,這種文化現象在世界各地都存在,只是中華民族表現得更為淋漓盡致。中華世家,多半自肇始至頂峰,都能光彩四耀。但是,最令人稱道者,還是經過光彩並回歸平淡之後,世家文化依然保持著其綿延不斷的生命力。“舊時王謝堂前燕,飛入尋常百姓家。”淡出之後,王、謝世家尤在,至今千載,二氏後人對其文化底蘊依然念念不忘。
我鮀江世家,莫過於有明丙戌同科進士翁東涯、陳碧洋二公之家族。歷經近五百年之後,這兩個家族依然保持著世家遺風。近年,兩族均悄然進行著頗具規模的世家建設:修繕祠廟、葺治祖塋,開龕歲祭。筆者與兩族兼有鄉誼,乃得躬其盛,益知世家文化的生命力。這裏,特別需要強調的是世家不是靜止存在的。隨著生命的輪替,新的成員挑起家族重任的同時,新的世家文化又形成了,於是在傳統的世家文化之中,又涵蓋著新分支的世家文化。和悅堂陳氏家族世家文化的形成,正是這樣一種有趣且有研究價值的文化現象。
橋頭陳氏一族,肇始于元朝末年始祖陳蓮齋之由福建莆田遷至鮀江都創溪東寨。清代康熙戊寅年二房陳碧潭的子孫徙居小溪以西的橋頭地界(近幾十年由於後代的蕃衍又有部份裔孫聚居與橋頭緊鄰的原溪東寨舊地),故橋頭陳氏古時又稱溪東陳氏。約於明宣德年間始建的陳氏宗廟至今還肅立在舊時的溪東寨地界內,周邊有些陳氏民宅的門匾上還鑲有“溪東舊家”四個字。我的祖居坐落在蓬洲所城大街邊,宅西不遠處就是橋頭陳氏“長房榕祖祠”,祠匾右鐫“溪東舊家”附匾。此祠正在重建,舊貌已不可複見,不過小時參謁過,信是清代,或者更前一個時期的產物。上述情況可知“溪東陳氏”名號由來之久。自陳蓮齋傳四五世之後,按翁萬達的說法,陳氏已“恢恢耀為揭陽名族”(鮀江時屬揭陽),卓然成一地之
望。而使這個家族真正成為文化意義上的世家,還要遲至陳東溪、陳碧洋父子相繼中舉人、解元、進士並相繼出仕之後,可以說,斯時溪東陳氏始走向頂峰。二公均以清廉見稱,不置恆產,所以世家的輝煌很快回歸到平淡,但祠廟、塋墓尚在,“父子科甲”的燈號也伴隨著世家種種活動沿襲了下來。世家裏的各房各自蕃衍、發展,間有廳堂新建,新的小家族悄無聲息地形成了。顯然,因為沒有科舉仕官的支撐,這些小家族不再那麼炫目,但是尋味起來依然具有文化的意蘊在。溪東陳氏傳至十八世陳孝義先生,也就是作宏兄的高祖。先生人如其名,兼孝與義,未弱冠已為族眾所認知,推董族事。由於他擅長農耕經營,一時家業為之殷實,乃於舊宅之後購置園地,修建祖廳和住家兼用的和悅堂,此則“後園內”一名之所由來。
孝義先生平素對待窮苦無依之人,嘗極盡仁者姿態。如其與方耀岳父陳某數十年不厭貧賤之交,即為感人一例。陳某為橋頭陳姓族人,家貧無子,只一女賣與人為婢,至斷消息;窮處無以自給,幸常得孝義先生照料,然亦不能常足,偶有順手牽羊之舉,故村人頗厭其煩,惟孝義先生待之一如既往。某年,陳某饑極盜得鄰人地瓜數枚。越日,恰有官兵詢其名姓、籍貫,並約來日接其公幹;其自以為盜瓜事發,乃問計于孝義先生。孝義先生詢知其故,乃安撫之,謂人貧至此,何須添慮。越日,官兵抬轎來接,乃知其早年所賣之女流落江湖,為方耀之父方源識為福相而納為方耀之室,欲接其安享富貴。陳某乃急尋孝義先生面商有關事宜。孝義先生謂:“雖說見女不必拘禮,但也得留點臉面。”乃出淨衣一件,供其前往普寧認親。
孝義先生接貧濟困,其事不一,裏中耆老既念念不忘其善舉,也滋滋樂道其所創置之後園內和悅堂。和悅堂也漸漸成為孝義先生後人休養生息之所,並成為這一脈人口的精神家園。無論謀生海外,還是索食他鄉,後園內的一舉一動,都會成為裔孫們所關切的事情。
近年,重修和悅堂和孝義先生墓塋,都凝聚著一種頗有世家文化性質的力量。而這次為修家譜,已經定居揭陽、年屆古稀的作宏兄,不畏寒暑,往返奔波,旁徵遠紹,殫思極慮,認真編寫。這是他對後園內世家文化的傳承極具信心和責任感的具體體現。以是觀之,世家文化借力於國人之重視國學,近年已大見起勢,就絕非僅僅是迴光返照,其興微舉逸之態應是顯而易見。或許有人會問,已經21世紀了,新的價值觀念早已大行其是,世家文化的建設與資料重組是否還有其現實意義?其實,中國世家文化的傳承和發展,只要順應時代的潮流,合乎人群的需要,注入現代的血液,重視人才的建設,即使已然由興盛而式微,一旦條件具備,是完全能夠復興的。這就是它的生命力之所在。也就是說,在新時代裏,世家文化完全能夠伴隨著家族的政治、經濟、文化的成熟而得以傳承和發展。所以,有理由相信,通過後園內現今或後代能人識士的努力,新的世家文化在後園內家族中的形成也是完全有可能的,這有如在孝義先生的努力下,後園內的世家文化形成于橋頭陳氏家族之中一樣,必定融入日後新興的橋頭世家文化之中。
由此,我們可以看到中華文明的巨大生命力。而擔負起延續文明的,則是肩力頗薄的傳統文化人。傳統文化人,向有所謂“鐵肩擔道義,辣手著文章”(辣,老辣也)之譽。他們擔負中華文明的賡續,注重的是道德文章。近人楊度先生總以“少年志士、中年名士、老年居士”為傳統文化人的一生三步曲,頗為允當。我比作宏兄虛長歲餘,兩人的經歷頗為相似,中學同班,大學鄰系,又系牛田洋同勞動、共生死的“牛友”,相繼都成為體制內的文化戰線的工作者。退休之後,雖然都一樣平淡過日子,有如居士般的澹靜,但都執掌起地方詩社,都關切鄉邦文化的傳承。近年,我們又一起組織潮汕三市的文化活動,其中最為得意之作莫過於培養潮汕三市青年詩人的多次賽事和筆會。在中華詩詞等傳統文化已被邊緣化的今日,我們的微薄努力也正是為了傳承地方華夏之文明。也幾乎是在同時,我們都一樣關切起彼此家族的族譜編撰工作,只是我只能當當幕後工作者,而作宏兄卻是工作在第一線上,由此,不免讓人羨嘆作宏兄的器識和精力。
檢點《橋頭陳氏和悅堂家譜》,有幾點似覺可以成為新修家族譜牒者借鑒之處。
其一,詳細介紹自和悅堂肇基祖孝義先生以降數百丁口的生平資料,這既有益於家族人員資料的保存歸檔,而且頗具人口學、統計學和社會學的標本價值。
其二,譜中詳細收錄了和悅堂上溯六世祖陳東溪、七世祖陳龍川、七世伯祖陳碧洋等諸公見諸志乘及舊譜牒資料殘本的文字,特別是成為目今為止,陳東溪、陳碧洋二公及他們與我潮歷史名人薛中離、翁萬達、林大欽、薛宗鎧、吳繼喬等的關係資料最集中、最完備的彙編,這將為研究二公以及明代我潮士大夫行實、思想提供有益的佐證材料。而且在這過程中,還意外地收集到翁萬達的佚作《東溪陳先生行狀》,這不啻是地方歷史文獻的驚喜發現。
其三,為了方便時人解讀前人用文言寫成的文獻,作宏兄還為這些文言資料作了詳備的注解,而且多次徵求筆者和有關專家的意見,力臻完備無誤。
其四,該譜突出了先祖為官清廉、重孝崇義、敬老嘉善、敦親睦族,乃至重視文化教育的傳統美德,多方彰示中華民族優秀傳統文化,力倡予以傳承弘揚,並以之啟迪、誨示後人。
為文至此,略感可惜的是,由於熟悉先輩事蹟的耆老均已離世,資料積累斷層,本譜所收錄的材料,自孝義先生以降則嫌過於稀薄,這多少使這種世家資料的編纂留下些許遺憾,須待今後在調查取證之後予以補齊。但是瑕不掩瑜,無論從哪一個角度來看,編著《橋頭陳氏和悅堂家譜》,應該說是一件十分有意義的文事。
是為序。
黃贊發 2011年5月
本文作者系中共汕頭市委原常委、秘書長;汕頭大學原黨委書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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